大興城的房宅，整體而言，乃呈北貴南賤的格局。越是靠近皇城太極宮，地價就越貴。延壽、光德、平康、宣陽、太平、光祿、興道、務(wù)本等幾處坊市的地皮，都是一等一金貴，以寸金寸土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而能夠在這幾處坊市居住的，也無不是朝廷內(nèi)最有權(quán)勢的達(dá)官貴人。

大隋內(nèi)史侍郎裴矩，從當(dāng)年楊素還在位時候開始，便已經(jīng)是天子楊堅親信倚重的近臣。自從楊堅倒臺之后，他在朝廷中的行情更日益水漲船高。以其身份之貴，便絕對有資格在這個真正的富貴圈子里占上一席之地。雖然裴矩為官清廉，除朝廷俸祿以外，從不收取別人送來的賄賂。但河?xùn)|裴氏也是當(dāng)世的名門望族，即使要在大興城購置一所豪華大宅，也絕對不成問題。可是裴矩偏偏就沒有和這些達(dá)官貴人混在一起，而是在遠(yuǎn)離皇城，地價低廉的大通坊地段，買下了座小四合院。

大通坊內(nèi)所居住的，全是普通平民。附近休說沒有什么達(dá)官貴人，就連稍微有錢的富商，亦不屑于安居此地。但多年以來，裴矩始終對此安之若素，并沒有搬遷往別處的意思。即使有人成心想要巴結(jié)他，在別處另外買下豪宅相送，他也一概婉言謝絕。天子楊堅，素來也同樣自奉簡樸，故此對于裴矩的作風(fēng)十分欣賞，曾多次在公開場合稱贊。可是誰又能想得到，裴矩之所以如此作為，最大的原因并非為了以清廉自守，而是為了……她！

裴矩出行，并不招搖。既無前呼后擁，也未鳴鑼開道。離開西寄園之后，他乘上自己那匹剛滿兩歲的黃驃馬，輕甩皮鞭，“駕～”地催促馬兒起行。馬兒正當(dāng)盛年，腳力甚健。雖則未曾盡情放蹄馳騁，速度仍舊算得頗快。約莫小半個時辰以后，大通坊坊墻已在眼前。入得坊墻，裴矩便松開韁繩，任由馬兒由跑而走。道路兩旁行人見了這位老街坊乘馬經(jīng)過，都隨口開聲和他打招呼，并無絲毫顧忌畏懼之意。裴矩也含笑一一點(diǎn)頭致意，休說沒有河?xùn)|世家望族，朝廷高官顯宦的架子，更令人難以在他身上找得出半點(diǎn)談笑殺人的魔門邪王風(fēng)采。

半晌工夫，黃驃馬拐進(jìn)甜水胡同，在裴宅之前悠然止步。裴矩翻身下馬，院內(nèi)的老家仆聽聞馬蹄聲響，立刻忙不迭地出來開門問安。裴矩將韁繩拋給那老家仆，徑直邁步進(jìn)入內(nèi)堂書房，將外衣除下，換上件舒適舊衣。卻不在家中停留，而是探足在地板處輕輕踏下。機(jī)關(guān)響聲之中，屋內(nèi)書架平平移開兩尺，現(xiàn)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地道入口。裴矩嘴角邊掛起一絲笑意。不假思索地縱身躍下。身影才沒入地道，書架便移回原位。從表面上看，就了無痕跡，幾乎無法發(fā)現(xiàn)機(jī)關(guān)的存在。

這地道的長度只有約莫十來丈左右，和楊公寶庫的地道相比，直如小巫見大巫，根本無法相比。平刻之間，已然走到了盡頭。裴矩快步踏上石階，揮手推開出口處的木門，笑道：“秀心，為夫回來了。”向外走出地道。

地道之外，同樣也是一間書房。其布置比起裴宅少了幾分名門望族的拘謹(jǐn)，卻又多了幾分女性特有的雅致。書房門扉未掩，向外望去，卻見同樣也是座四合小院。假若再從高空向下俯視，則不難發(fā)見，這座院落和裴宅恰好以背相對。雖然只是一墻之隔，卻分別面對南北兩邊街道。外人不知其中奧妙，決計無法料想得兩座宅院之間，居然大有關(guān)連。

裴矩話聲才落，門扉“吱啞～”輕響而開，一位眉目如畫，氣質(zhì)脫俗出塵的美貌少*婦，帶著名十四、五歲左右的丫鬟推門而入。她腹部隆起，明顯不僅懷有身孕，更即將臨盤。但其行走之際，步履仍甚是輕捷。假若梵清惠在此見了，心中驚詫定然非輕。只因為這少*婦就是慈航靜齋當(dāng)代的掌門大弟子碧秀心。數(shù)年前她從江湖上銷聲匿跡，自此再也沒有人能知其下落。甚至連梵清惠，也僅僅知道師姐是“舍身飼魔”，不惜犧牲自己去感化魔門第一高手而已。

實(shí)質(zhì)上，所謂“舍身飼魔”者，不過是慈航靜齋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罷了。實(shí)情石之軒和碧秀心兩情相悅，并不存在誰要引導(dǎo)誰，感化誰的事。兩人相戀之初，本在蜀中“幽林小谷”筑有愛巢，朝暮相對，比翼連理，有說不盡的纏綿繾綣。但石之軒另一個身份是裴矩，絕不可能長久離開朝廷而作避世隱居。于是石之軒帶了碧秀心回大興，通過幾層秘密關(guān)系，將自己居住的宅邸背面的院落買下來，然后秘密挖掘地道，將兩座院落打通。石之軒每日退朝回家，都是在這邊食宿。假若有客上門拜訪裴矩的話，則留守裴宅的老家仆立刻會發(fā)出訊號。石之軒要立刻從地道趕回那邊迎接客人，也不過只是彈指間的工夫而已。

裴矩這個身份，本身其實(shí)也有元配妻室。不過那只是世家門閥之間，為了鞏固彼此關(guān)系而進(jìn)行的一場政治聯(lián)婚而已。石之軒對于裴矩的妻子，根本毫無感情可言。多年之前更借口家中祖業(yè)需要有人打理，把那名女子打發(fā)回了河?xùn)|聞喜縣。身邊只留下幾名忠心耿耿的老家仆照顧起居而已。把碧秀心帶回大興之后，則又添置了幾名丫鬟及仆婦，卻都并不知曉石之軒的真正身份。

以碧秀心的絕世容光，原本無論走到哪里，都足以引人矚目，成為萬眾焦點(diǎn)。然而魔門既有迷情心法，靜齋亦有類似門道，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可使自己和光同塵。普通人與之接觸，會在不知不覺間被感染而不覺其異，故此碧秀心在這里住了數(shù)年，始終和街坊鄰居和諧共處，相安無事。不過近來她產(chǎn)期快要到來，已經(jīng)極少出門。此刻見石之軒歸來，碧秀心微笑道：“石郎辛苦了。廚下正好煮有小米粥，可要喝點(diǎn)么？”

石之軒蹙眉道：“秀心，妳快將臨盤，這些粗重活便不要再做。否則的話，若然動了胎氣可怎么好？”

碧秀心嫣然道：“不過下廚淘米煮粥而已，又算什么粗活？石郎未免太過小題大做了。”言語之間，卻向身邊那丫鬟做個手勢。那丫鬟領(lǐng)會，外出吩咐仆婦開飯。隨即又打了盤熱水，連著干凈的毛巾一起送進(jìn)房來。石之軒洗去面上易容偽裝，從那位兩鬢已微有班白的中年士紳，恢復(fù)為相貌仍在剛剛?cè)鲱^，氣度瀟灑風(fēng)流的青年文士真容。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妻子走進(jìn)飯廳坐下，木桌上早已擺滿碗碟。

除一鍋清香撲鼻的金燦燦小米粥以外，還有幾碟醬茄、腌黃瓜、酸白菜等家常小菜，卻都是碧秀心親手所做。石之軒深深吸口氣，當(dāng)下只覺胃口大開，就著小菜接連喝了三大碗粥，這才放下筷子。嘆息道：“吁～～可終于緩過氣來了。”

碧秀心見他這副孩子氣模樣，禁不住掩口“噗嗤～”笑出聲來，道：“何至于如此。有道是皇帝不差餓兵，朝廷派遣葉郎去做事，難道便不管吃的不成？”

石之軒搖頭道：“這個自然不會。可是外面伙食，如何及得上秀心的手藝之萬一？嘗過秀心替我做的飯，哪怕皇宮御廚烹飪出龍肝風(fēng)髓，在我口中也是味同嚼蠟。沒奈何，只好先餓著了。”

碧秀心探出春蔥般的玉指，在夫君額上一點(diǎn)，嗔道：“油嘴滑舌，沒點(diǎn)正經(jīng)。”隨即一怔，緊張地問道：“石郎，你受傷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事而已，已經(jīng)不礙了。”石之軒輕描淡寫道：“不過，這段時間秀心妳可要千萬小心，否則的話，城門失火，池魚遭殃，那可真是冤枉了。唉，可惜現(xiàn)在妳行動不方便，否則的話，其實(shí)回去“幽林小谷”才是最安全的。”當(dāng)下言簡意賅，把昨天發(fā)掘楊公寶庫，還有皇城血戰(zhàn)的種種事情都說了。碧秀心嘆道：“道消魔長，妖孽橫行，我輩佛門中人，原該持劍衛(wèi)道，只可惜……唉～～如今看來，江山安危，黎民生死，都只能交托給摩訶葉與河南王師徒了。也不知道梵師妹現(xiàn)在身在何處，否則的話，無論如何也該通知她趕來協(xié)助河南王一臂之力才對。”

“梵師妹啊。她的下落，我倒略知一二。”石之軒神色似笑非笑，似感嘆又似佩服，道：“其實(shí)即使秀心妳不去通知她，算算日子，梵師妹這時候也差不多該趕到大興了。”

冬至節(jié)夜宴上，楊昭在洛陽當(dāng)眾拒絕唐國夫人替孫女求親，反而堅持要迎娶梵清惠、祝美仙的事情，如今已經(jīng)在朝堂上流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文武百官私底下談?wù)撈饋恚际菄K嘖稱奇。舉凡這些桃色流言，傳播速度向來最快，以至于不少民間百姓也都通過各種渠道知道了。不過，慈航靜齋與陰癸派本來就是隱秘組織，連江湖上也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它們的存在。普通百姓哪會知道梵清惠、祝美仙究竟何許人也？石之軒與妻子言談之間，所講論事情向來極少涉及朝廷中人。而碧秀心為了養(yǎng)胎，已經(jīng)有兩三個月足不出戶，故此對之竟是聞所未聞。此刻聽得梵清惠快要來到大興了，碧秀心有三分歡喜、三分驚訝、三分羞澀以及一分突如其來的不知所措，奇道：“石郎，你怎么知道的？”

石之軒搖搖頭，將自己知道的事情簡略說了。當(dāng)然，他知道的也僅僅是個皮毛而已。但單單聽到這位河南王竟然能同時令梵清惠、祝美仙這佛、魔兩派的傳人愿意放下前嫌，甘心共侍一夫，已經(jīng)令碧秀心為之咋舌不已了。聽罷以后，這位慈航靜齋的大師姐，更油然嘆息道：“清惠師妹性格表面似頗隨和，實(shí)質(zhì)卻十分執(zhí)拗。對于道統(tǒng)及門戶之見，因早年學(xué)藝的緣故，所以也看得極重。她如今居然能夠放下看破，想必定是吃了不少苦頭而來的。不過現(xiàn)在總算苦盡甘來，也算修成正果了。只不過……”

碧秀心頓了頓，不滿地?fù)u頭道：“聽石郎你所說，這位小王爺?shù)教幜羟椋耸俏伙L(fēng)流種子。清惠師妹挑了他作良人，只怕這輩子啊……唉～～”言畢妙目流轉(zhuǎn)，卻又向石之軒嗔道：“石郎，以后公事以外，你可不許和這位小王爺廝混在一起。否則的話，哼～”

愛妻這副輕嗔薄怒的模樣，石之軒委實(shí)百龍無敵書屋看不厭，當(dāng)下禁不住怦然心動，將碧秀心摟入懷內(nèi)，在她朱唇邊一吻，笑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石之軒既有了秀心，以往所見過的其他女子，都盡數(shù)成了糞土一樣。今生今世，卻哪里還能看得上別的女子？秀心大可放心。”忽然省起，連忙從懷內(nèi)取出剛剛從楊公寶庫內(nèi)得到的那對金銀匕首，道：“秀心且收好這對比翼雙飛劍。等咱們孩兒將來長大，用得著它呢。”

比翼雙飛劍賣相極佳。劍刃固然晶光雪亮，削鐵如泥，金銀鞘上更鑲嵌了不少華貴寶石。不管什么樣的女性，對于這類閃亮亮的東西總是特別沒有抵抗力。碧秀心接過把玩，顯得甚是歡喜，問道：“石郎，這對匕首哪里得來的？若不是太短的話，單論品質(zhì)，實(shí)不在我們靜齋祖上傳下的飛翼、色空兩劍之下呢。”

石之軒笑道：“這時楊素寶庫里的珍藏。河南王做個順手人情，說是送給咱們孩兒的禮物。”隨手拿過匕首，拔刃出鞘，道：“既然是給咱們孩兒的，現(xiàn)在最好先刻上名字。不知道這胎到底是男是女。若是女孩，便給她起名為‘清璇’。如果是男孩，就起名為‘勇俊’，妳覺得如何？”

碧秀心將‘清璇’、‘勇俊’這兩個名字來回念了幾遍，忽然蹙眉問道：“石郎，那……生下來的孩兒，究竟是姓石，抑或姓裴？”

石之軒不假思索，道：“若是女孩，那就姓石。若是男孩，那么總要姓裴才方便認(rèn)祖歸宗的。”

碧秀心搖頭道：“石清璇這名字倒龍無敵書屋還不錯，可是裴勇俊的話……似乎不太好呢。這名字念起來，總讓人家覺得是那種油頭粉面，專門欺騙女孩子的小白臉紈绔子弟的名字。又似乎是沒得肉吃，只能一輩子吃大白菜和蘿卜凄慘度日的苦模樣。這可大大的不吉利。石郎，還是另外換個名字吧。”

石之軒失笑道：“既是紈绔子弟，又怎么會過一輩子沒肉吃的苦日子？秀心妳這種說法，也未免太過離奇了。”

碧秀心苦惱道：“我也不知啊，只是念起這名字來，便下意識會浮現(xiàn)這種印象。不但如此，我還覺得叫這個名字的人，肯定一輩子多災(zāi)多難，會遭遇許多種希奇古怪的病患，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地活受罪呢。莫非……是這名字沖撞了什么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