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禹次日才回來，堡中前廳亂了一整天。近晚時項禹進(jìn)屋，帶著一身雨水和血腥氣。他似乎正在暴怒中，身后跟著的百羽騎弩手俱是噤若寒蟬。項禹換了件鶴氅，看了一眼鄭吉，冷聲道：“帶上你的劍，隨我來。”

秋雨堪堪止歇，天色已暗。項禹竟獨(dú)自帶他出了堡，一路策馬狂奔，來到鳧衣堡外野獵場的一座小山坡上。二人下馬，項禹將那韁繩一摔，忽然轉(zhuǎn)身對鄭吉道：“拔你的劍！”

鄭吉沒有動作。項禹將那把三棱細(xì)劍從鞘中抽出，遙遙指向鄭吉的門面。天已完全黑了，今夜無月，而那三棱劍刃之上，居然還有寒冷的清光。

項禹又開口，此時他的語氣已經(jīng)平靜了許多，道：“你不肯拔劍，那么現(xiàn)在就走。從這片坡上跑馬下去，向東不出半個時辰就是廬江官道。”

鄭吉沒有拔劍，他當(dāng)然也沒有滾。他解下腰上細(xì)劍，在馬臀上狠狠一擊，健馬驚嘶躍起，奔下山坡，瞬時跑沒了蹤跡。鄭吉順勢將那細(xì)劍一擲，劍落入坡下溪澗中，傳來撲通的輕響。

項禹冷冷道：“你這般作態(tài)，到底是甚么意思？”

鄭吉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對將軍拔劍，也不會走。”

項禹道：“我在給你一個殺我的機(jī)會。你該不會以為，你如現(xiàn)在這般殺不了我，用別的手段卻能有機(jī)會。”

鄭吉道：“我不是來殺將軍的。”

項禹沈聲道：“你究竟來做什么？”

鄭吉在那劍刃清光之下迎向項禹的註視，道：“百羽將軍知道我沒有說謊。”

項禹突然笑了，他的笑聲低柔而嘲諷，正如鄭吉第一次在那荒廟中聽到的一般。他道：“我現(xiàn)在已明白，因?yàn)榻?jīng)驗(yàn)與直覺去信任一個人，是最可笑的事情。”語畢驟然出手，劍上清光如霹靂閃電，直刺鄭吉咽喉！

鄭吉早有準(zhǔn)備，這一劍刺來，他提氣縱身迎上，脖頸堪堪貼著劍刃滑過，瞬息之間，人已在項禹身后一丈遠(yuǎn)--而這卻遠(yuǎn)遠(yuǎn)不夠，這一閃本至少將他帶出三丈遠(yuǎn)，才能給他喘息與施展的余地。而項禹早已不是第一次見識鄭吉身法，此刻早已旋身反擊，又是當(dāng)胸一劍！

但他卻沒想鄭吉竟會離他這樣近--他本以為鄭吉應(yīng)在三丈之外，而他劍尖竟已刺透鄭吉胸前衣襟！忽聽裂帛之聲傳來，鄭吉的胸膛未被刺穿，前襟卻被劍尖齊齊割裂，人也順著這裂帛之勢撲向項禹肋下空門。

項禹收劍回?fù)酰笫謪s向鄭吉揮出一掌。鄭吉身形微晃，擰身下腰，險險躲過掌風(fēng)，又掠出丈余遠(yuǎn)。

項禹見他使出來的招招都是劍衣訣，冷笑道：“聞韜就是這般將你廢去武功，逐出劍衣閣的？”出劍更不留情。清光驟動，看似渾脫散漫，卻招招凝練，竟將鄭吉生門一一堵死。鄭吉手中無劍，連格擋緩沖的余地也無。他生門為項禹所占，只得險中求生，閃向項禹兩臂之間，出掌如練。

項禹仰身避過，鄭吉順勢后撤，這一退本該退出三丈--但他竟又只退了一丈余，項禹左掌早已朝他胸口拍來。鄭吉側(cè)身躲開掌擊，卻沒躲開這掌風(fēng)。腰肋受了一擊，踉蹌退開。

項禹與尚軾武功不分伯仲。當(dāng)日鄭吉在那瑯琊群英會擂臺之上，雖手中持劍，但連番疲戰(zhàn)，竟也能與尚軾拖延上大半個時辰。之后鄭吉雖受重傷，又被廢經(jīng)脈。但那日在帝林，項禹見他與五名喑王近衛(wèi)打斗，英姿矯健，不落下風(fēng)。他也親自去探了鄭吉脈象，知他內(nèi)傷已無大礙。卻想不到此番出手試探，鄭吉竟處處示弱。

項禹心中怒極，道：“你以為不出殺招，我就會被你騙過？”說著又刺出一劍。鄭吉閃身退開，不料被逼至山坡邊緣。他立時剎住，朝項禹頭頂躍去。此時項禹正堪堪向他揮來一劍，鄭吉見狀提氣變幻身勢，翻身落地，卻慢了一步。他肩頭一幅衣料被那細(xì)細(xì)的三棱劍所挑纏住，“刺啦”一聲撕下大半邊，人也當(dāng)即摔下了地。

項禹并無心殺他，見鄭吉摔在地上，也不會趁人之危。只厲聲道：“站起來！不必這般惺惺作態(tài)。”

鄭吉似也被他激怒，有幾分狼狽地爬起身，捏掌成訣，第一次主動出手，竟又是朝項禹頭頂百會穴襲來。項禹揮掌作擋，卻不想鄭吉身子竟重重地在他手臂上撞了一下，踉蹌幾步，又倒在了地上。

項禹此時方覺得有些不對，收了三棱劍，俯身查探。鄭吉半側(cè)著身，手肘撐著地面，劇烈地喘著氣。項禹伸手去扶他，卻被他推開，只是這一推也沒什么力氣。

項禹握住他雙肩，將鄭吉身體扳過來，一片黑暗中，項禹看不清他臉色，卻見他半合著眼，雙眉緊鎖，聲息微弱而時斷時續(xù)。項禹當(dāng)即去扣鄭吉脈門，青年毫無反抗地被他捉住了手腕，此刻探他脈搏，只覺他內(nèi)息散亂，真氣浮動。他又去摸青年額頭，一片冷汗。

深秋夜中，山坡上更是潮冷。鄭吉外衣早被項禹幾劍割碎，散落一地，身上只余下單薄內(nèi)衫。項禹見他一陣陣發(fā)抖，脫下身上鶴氅給他裹緊，將鄭吉抱上了馬。一路回了堡中，項禹徑直將鄭吉抱入自己房內(nèi)榻上，解衣查看他傷勢。青年腰側(cè)右肋被他掌風(fēng)刮傷，一片淤青發(fā)紫，好在未傷到肋骨和臟腑。

鄭吉歇了片刻，已醒轉(zhuǎn)過來，便推開項禹，坐起運(yùn)氣調(diào)息。半晌，項禹見他運(yùn)功已畢，覆又扶他躺下。鄭吉微微睜眼，啞聲道：“多謝將軍。”

項禹便問：“怎么回事？”以他當(dāng)日所見，鄭吉武功本至少已恢覆八成，不過相去十余日，竟差了如此之多。

方才鄭吉雖能強(qiáng)自運(yùn)氣，卻覺得丹田中難以為繼，十分吃力。這感覺太過熟悉，當(dāng)即令他想到那日帝林毒蒺藜上的情繭解藥。想來情繭之毒是要人受沸血之痛，其解藥則是逼人攀上極樂，卻也要散他內(nèi)力。那蒺藜上藥性較淺，卻也在無知無覺間削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