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離打了個哈欠，接話道：“上次的武林大會中，現任御尊衛大統領的蒙煜，在師尊的安排下，排名第三。”

秦冶納罕，趙離點點頭：“對，你沒猜錯，就是放水了，不然他應該排第八的。”見秦冶還是有些不信的樣子，她解釋道：“雖然武林與朝廷一直相安無事，也有眾多武林中人受聘于大小官員，為銀子奔波賣命，但御尊衛大統領畢竟肩負著皇帝的安危。而當今皇帝陛下...”她頓了頓，思考該怎么委婉表達萬康帝疑心很重。

“敏感多疑。”秦冶替她把話直接說了出來，“我曉得了，康帝是不會愿意自己的御尊衛大統領是這么多人手下敗將的。”

趙離抽了抽嘴角，心思排前七的幾位可沒想過刺殺皇帝，不然康帝現在已經是一副白骨了。

“康帝八年，周老來到了清元派，遇見了當時十二歲的大人。”錦柔說著含笑看向趙離，“周老起初以為大人是男孩，心中便有了計劃的雛形——他帶著大人回朝，只說是自己的徒弟，屆時舉薦大人進都察院，再逐步遷升為右都御史。”

“可偏她不是男孩，是個...女中豪杰。”秦冶也含笑看著趙離，揶揄道。

趙離皮笑肉不笑地回應：“多謝夸獎。”

“周老知道大人是女孩后雖不甘心，卻也放棄，不，暫且放下了這個計劃。但是無巧不成書——閔師尊常年在外游歷，接到周老的信趕回清元派時，身后居然跟著趙太醫父子。趙家公子出生時，趙太醫還沒有遇見康帝，只是個救濟尋常百姓的游醫。他當時百般不解，自己行醫數年，懸壺濟世，為何老天如此不公？自己的孩子甫一出生就生了場大病。好不容易救回來后，卻留下了一種罕見的后遺癥，體質十分虛弱，每日用藥養著。他翻遍古籍都沒什么記載，只能用各種法子暫緩病情，同時帶孩子四處尋醫，看是否有人能解此癥。一日，他接了個尋才令，尋才令上說有一貴公子初來此地水土不服，得了怪病，若有人能治好，可得重賞。做游醫本就沒什么積蓄，一路上又花了不少錢，他便沖著重賞去了。去了才發現，不是什么貴公子，是當今圣上。也不是什么水土不服，是陛下沈迷于修仙問道，誤服了有毒丹藥。所以救康帝本是無心之舉，他還要繼續帶孩子去尋醫。但是康帝強留他做隨侍太醫，天子之令，焉敢不從？可日日侍候在康帝身邊，孩子就難以看顧，病情很快惡化了。故此他向康帝求來三年，帶孩子去尋醫。萬幸，父子倆出發沒多久就遇見了閔師尊。師尊趕回清元派的路程也耽擱不得，便提議讓父子二人同行。周老得知趙家公子名叫趙霽后，那個大膽的計劃就又被重拾起來。”

“趙霽，趙離，讀著像。出門別人都是喚我‘趙公子’，當了官之后就是口口聲聲‘趙大人’，也沒人知道我其實不是趙霽，是趙離。”她狡黠的眸中跳動著燭光，唇角勾著淺淺的弧度，簡直像只閱遍世事變幻即將修煉成仙的貓兒，化了人形，編了身份來游戲人間。懶散并從容，周身流露著靈動。“公子方才問為何整個八層都是空房...”趙離睇向錦柔，笑意更深，“不如讓柔阿姊順便給你講講這錦繡樓吧。”

錦柔嗔瞪了她一眼，卻還是喝了口茶繼續講道：“因為這八層是預備著給我門派中人來京時住的停歇處。幾年前，周老也曾暫住過的。客人只以為，主閣的三層之上皆是一等藝者和管理者的房間，故閑雜人等不得進。實際上七層開始就另作他用了，對公子來說，九層的東西會比較有用。九層存放著大量案卷資料，記載了大多數正五品及以上品級京官的背景資料。不在朝的地方官，相應記載會少一些，但為官五年以上的都有記入卷籍內。”

趙離覷著秦冶的神色，恰如其分地插話道：“待公子榮登大寶，這些卷冊中公子覺著有用的便移至御書房內。若要全部銷毀，亦可，全由公子決定。”

見秦冶凝眸望向自己，她嘴角笑意更深，但笑意不達眼底：“錦繡樓也是一樣，屆時我清元派中人會悉數遷離。公子是換上自己的人來打理，還是關停拆除，皆是公子說了算。”

秦冶的目光更深了些，她很聰明，在良弓初張、飛鳥仍在之際，便為防有鳥盡弓藏那一天謀好退路。但這，也分明是對自己的不信任，因此在這場大戲拉起帷幕之初便言明，以防自己心存猜忌。

他一時語塞，想澄清自己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卻又覺得此時的辯白多少顯得蒼白。

屋內陷入了一陣沈默，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小跑聲。八層的地板是特意做成容易作響的效果，以防外人潛入。錦柔聽出是自己的小丫鬟，前去開門：“是云琦，可能樓下出了什么事。”

只見云綺神色焦急，語氣卻鎮靜：“柔阿姊，趙大人，樓下一個姓唐的員外郎正借酒鬧事，凌大阿姊讓我上來，請趙大人出面。”

趙離利索起身，快步下樓，秦冶緊隨其后。遠遠便能聽見一聲聲口齒不清的張狂叫囂：“彈嘞什么登西！啊!勞子是員...員外浪，員外！浪！勞子要你彈...彈什么，你就要彈什么！啊！”

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掃視了一圈情況。平民客人交頭接耳的議論，雅座的小官員們交換過眼神后，只默默喝酒，因為他們知道錦繡樓的靠山是吏部尚書趙離，一般人壓根想都不敢想去得罪他。論官階，吏部尚書僅次于左、右兩位丞相。而右丞相之位在周老辭任后，便一直空缺。吏部尚書可以任免四品及以下官員，對三品官員的任免有覆核權，名副其實的位高權重。

趙離向錦柔使了個眼色，錦柔會意的點頭，便轉身離開。趙離徑直走到被罵的樂者洵荑身旁，洵荑生的極美，墨發如緞，杏臉桃腮，翦水秋瞳，朱唇榴齒。洵荑本冷著臉，雙臂抱胸，側身站著，睨視鬧事者，見趙離來了，臉色才緩和些。趙離貼在她耳邊柔聲道：“洵荑姑娘，委屈你了。”趙離搭上她的肩膀，擋住鬧事者的方向，繼續哄：“回頭我跟凌大阿姊說一聲，放你幾天假，再多給點零花錢，讓你去逛逛街，好不好？”洵荑這才牽起嘴角，眼裏帶上了笑意。

秦冶在一旁看她風流倜儻的做派，真像個討美人歡心的多情公子，自愧不如。

“哎！你，你誰啊？擋著勞子了哎！”醉漢把矛頭對準了趙離，趙離頭也不回，輕拂著洵荑臉龐，“你是回屋休息還是上樓看戲？”洵荑嬌嗔著拍掉她的手：“我回屋了，今日不營業了。”趙離笑盈盈地應道：“好。”同時余光瞥見周泰周嵩已經被錦柔喚了進來，立于沈星砂身后，隨時候命了。

趙離轉過身，已經是與方才判若兩人。目光銳利如劍，又重壓如山，鎮的酒勁正上頭的唐磊一驚。她厲聲質問：“你是哪司的員外郎？我竟未曾見過！”

唐磊心裏開始發虛，因為他此時還不能算是員外郎。他在刑部尚書袁封的手下做主事好幾年了，主事是各部司官中最低的一級，他不滿于此，想走捷徑。但拍袁封馬屁的大有人在，他疏通了幾層關系，拿幾乎全部身家來投其所好，總算上了今年的升遷名單。如無意外，一周后他就能晉升員外郎了。他覺得熬了這么久，總算要出頭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路過燈火輝煌的錦繡樓，一高興就進來了，對著畫像點了個美人，又一口氣把招牌酒點了個遍，直引得旁人側目，他內心甚是滿足。

他報了幾個曲名讓樂者洵荑彈，洵荑嗤之以鼻，都是些勾欄裏低級趣味的小曲，她直言自己不會，錦繡樓又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客官現在出門左拐還來得及。唐磊心情正好，不想跟美人爭執，便讓她什么拿手彈什么，自己迫不及待開始喝酒了。

酒過三巡，洵荑也演奏完了幾首曲子，負責收賬的錦彩，彩阿姊前來結錢。唐磊一聽數目，驚得從羅漢榻上跳起來。這錢他肯定是拿不出的，酒壯慫人膽，他開始露出無賴面孔。先是說酒不好，轉頭看見洵荑正冷眼旁觀，覺得仿佛被羞辱了，又開始找茬洵荑，說洵荑不肯彈他點名的曲子。

錦彩只幾句話也判斷出唐磊是真的沒錢結賬，忍著翻白眼的沖動，勸他可以讓親戚朋友送錢來。唐磊覺得有損顏面，自然也不答應。錦彩“好心”提醒，錦繡樓不是想賴賬就能賴的地方，賒賬是有，但只給熟客。多少達官貴人來此宴飲，都未曾壞過錦繡樓的規矩。客官既然在朝為官，那為這一次酒錢如此，不值當。

唐磊聽說過錦繡樓的幕后人是朝中重臣，但是現在腦子混混沌沌，怎么也想不起來曾經聽說過的這個幕后人是誰，倒是“在朝為官”一詞又喚起了他可憐的虛榮心和自負。于是對話又重新回到酒不好、樂者不好上，但他明顯自信了很多，雖然酒醉的口齒不清，但是中氣十足。說到興起，腳踩在案幾上，揮舞著酒壺。錦彩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