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村子,氣氛更為凝澀。
汪旸垂著頭,他在幾人中神情最為覆雜。盡管不久前這些鄉裏鄰居為了一尊神像就對他喊打喊殺,可汪旸卻切切實實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年,這些朝夕可見的面孔的遭遇,他無法完全做到冷硬心腸。
而這時,他也才遲遲反應過來,他竟還和菩薩雙手交握,方才的情急之下變成了不合規矩,汪旸竟比菩薩本人還更不自在,他說服自己,泥菩薩不能沾水,嬌貴得不得了,自己一個凡人怎么照顧得好這么一位得供起來的祖宗。
兩只手分開地無聲無息,汪旸放開了,但潛意識還攥著的那條披帛,卻成為維系兩人莫須有關系的唯一證明。
汪旸扯了扯披帛,自然引來那端神明的疑問。
汪旸的聲音有點悶。
“那邊,我看到我家了。”
藺懷生順著他的手,視線卻被他掌心中垂下的披帛末端擋住,第一眼竟看得有些不真切。物隨心動,只見披帛倏然溜出了汪旸掌心,汪旸一楞,下意識做了一個握拳挽留的動作,而披帛卻與他調皮玩鬧,蹭著他手腕纏了兩圈才安分下來,明明是鵝黃顏色,可最終卻像是他腕間不倫不類的紅線。
汪旸去看菩薩。
菩薩說:“擋著眼睛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口吻有點人類頤指氣使的嬌。
汪旸倉促地轉回頭,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對此回應。
他曾望菩薩,從金身到泥像,但可能還不及此時這一眼。
……
一行人順著汪旸指的方向去,期間路過那個祈雨的祭臺,那裏幾乎還保留著剛發生洪水時的樣子,明明只是短短半天,卻有一種恍然如隔世的感覺。
藺懷生心細如發,提到:“當時祭臺周圍的那些焦黑的村民尸體也不見了。”
很快,汪家到了。
這裏竟然是整個村子保存最完好的地方,乍看只有一面墻歪斜,而屋頂破了幾個洞。眼下也不需要什么鑰匙了,眾人踢門就進,汪旸走在前頭,帶著其他人直奔地窖。
地窖隱蔽且大,甚至從修建水平來看還要破費一番功夫,對比本身處在大山裏的這座平層的磚瓦房,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趙游進了屋子后就被河神放下來了,他直拍汪旸的背,表達他對于好兄弟家的震撼。
“你們家這是在修什么巨大保險庫嗎!我在這住了幾天,楞是一天也沒發現有這個地窖。”
汪旸頭也不回:“你能發現才奇怪。”
話音落,他自己又補了一句。
“說是保險庫也沒有錯。”
地窖的盡頭,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每一塊木板的銜接處都釘滿了釘子。地窖裏就有工具,汪旸撬開一排長釘,把木箱的頂板霍然打開,頓時室內流光四溢,一尊金鑄的菩薩像栩栩如生地陳列在簡陋木箱中。
趙游知道有些地方的佛寺道觀也會用金子熔鑄神像,知道歸知道,他依然在見到金身菩薩的第一眼為之愕然。
“太……”
他最終也沒說出究竟太什么。
汪旸也低頭註視。
明明更鮮活的菩薩在身后,但汪旸看得最慣眼的卻是這前這個。但凡這個山村裏的人類,哪一個不是從垂髫無知的孩子時期就懵懂地仰望著菩薩?一年年、一世世,眼睛從清亮到渾濁,變的是信徒,不變的是菩薩。汪旸頃刻間就想到了他的童年,他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樣,被父母抱在懷裏、領在身邊,在蒲團上給懷生菩薩磕下第一個頭,信仰從此開始。
可信徒千百年千百個,菩薩真的一一讓他們得償所愿?
倘若真有,那憑什么他汪旸是唯一被剩下的那個。
與其說他棄神,不如說菩薩背棄了他。
倘若這世上不再有菩薩就好了……
這世上不該有菩薩……
不知何時,汪旸的上半身幾乎都要探進木箱裏,他的手已經碰到了神像,在雕琢著藺懷生面容的菩薩像脖頸間流連,好像能殺死菩薩,以此弒神。
趙游拼命拉著同伴。
“汪旸!汪旸,你瘋啦?餵!”
“啊——!汪旸你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啊?”趙游五官扭曲地吐槽道,“是我吃奶的力氣都快使出來了……!”
藺懷生說:“他被神像攝住了。”
河神側目:“怎么回事?”
藺懷生也只能說:“我不知道。”
“我被從金身中剝離太久了,不清楚它發生了什么。先救人,要小心。”
河神說好。兩神疾進,代替趙游分別于一左一右制住汪旸,汪旸回頭,露出獸類般兇戾的目光,他還有著人的模樣,但內裏卻好像住進了別的東西。汪旸的力氣也變大,但終究不是神明的對手,河神掐決,汪旸便從木箱旁猛地飛了出去。菩薩的披帛隨之飛去,在中途變換成柔軟寬大的靈綃,在汪旸腰間纏了幾圈。汪旸踉蹌了幾步,目光逐漸清明時就看見飛身來到他身邊的菩薩,菩薩的披帛以不同的形態和他糾纏,就仿佛的確是他們之間專屬的牽系。
藺懷生問:“汪旸你沒事吧?”
聽聽,菩薩問得正經,他卻滿心旖旎。汪旸覺得羞恥,為自己,于是回答也拘謹。
“……嗯。”
卻在這時,異變又生。河神竟然也被箱子裏的金身蠱惑,但表現得要比汪旸克制。他金眸閃動,只是坐在木箱旁靜靜地俯望,可當趙游想要去拉他時,河神卻陡然大變態度,趙游直接被擊飛了出去。藺懷生趕忙又救下這一個,再看河神,他眼底已經泛著昏暗不明的光,完全成為金身的傀儡。能制止神明的唯有神明,一場大戰勢不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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