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錢公公垂手侍立在外，鬢角含霜，臘月的寒風(fēng)獵獵，吹得他打了個寒噤。
有內(nèi)廷的小太監(jiān)縮頭縮腦，踮著腳走近。
錢公公唇邊泛著白汽，呵斥：“文德殿是攝政王料理國家大事的重地，你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小太監(jiān)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啟稟公公，是陛下……陛下有事要找攝政王。”
錢公公眉心一跳，自從九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登基后，可沒少給他家殿下找麻煩。
一會兒要效仿先帝北狩，一會兒要去泰山封禪，一會兒又起了南巡的心思。
這年春天，攝政王才平定天下，肅清朝野，如今國庫空虛，國家千瘡百孔，也不知道皇帝哪來的底氣奢靡。
攝政王聞言也不動怒，只是將太傅和一眾學(xué)士搬去皇帝所住的景陽宮，教皇帝念書。美其名曰，天色漸寒，擔(dān)心皇帝去紫辰殿上朝受涼傷及龍體，直到年后再臨朝吧。
景陽宮外的侍衛(wèi)通通換成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楊峴麾下的人，將之圍得跟鐵桶一樣，連只蒼蠅都放不出來，更何況是個半大小子皇帝。
如今皇帝遣人來請攝政王，想必是服軟了。
錢公公不置可否，鼻腔裏哼了聲氣：“攝政王忙于政務(wù)，幾日沒休息了，老奴去瞅瞅，要是沒空那……”
“那陛下也只會體恤攝政王的辛勞！”
小太監(jiān)額頭緊貼手背，冰雪天裏，身上卻冷汗涔涔，薄薄的襖子透濕。
錢公公涼颼颼瞟一眼：“等著。”
輝煌肅穆的宮殿內(nèi)，美人燈綿延成河，燈火通明。龍椅左側(cè)方的長桌后，坐著個玄衣青年，燭火蓽撥，乍一瞧只看得清高挑的輪廓，影影綽綽。
錢公公一時恍惚，曾經(jīng)的清河郡王是京城聲名在外的白衣公子，如今著玄衣黑袍，竟像是另一個人。
修長的手指握著狼毫朱筆，清瘦手腕懸于半空，硯臺猶有余墨，隱約映出攝政王清雋冷肅的面容。
“殿下。”錢公公躬身道，“景陽宮那位想請您過去。”
“不見。”謝鈺淡淡道。
白臘梅斜插在天青釉瓶中，疏影暗香，傲雪欺霜。殿內(nèi)盡是悠遠(yuǎn)的香氣，和攝政王衣袖內(nèi)幽幽的檀香融為一體。
謝鈺似乎有些疲憊，面上鮮有表情。他將朱筆擱回筆山，倚在王座上，揉按緊繃的太陽穴。
“錢公公，你說，本王是不是做錯了？”謝鈺似在提問，又似在喃喃自語，“或許當(dāng)日，不因為血濃于水，代陛下逐鹿中原，而是擇良木而棲……”
錢公公悚然一驚，膝蓋骨陡然一軟，磕巴道：“殿下說的可是已逝的先皇六皇子？那位冷厲多疑，也未必是良主。”
謝鈺緘默不語。
錢公公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悄聲道：“殿下雄才大略，文武兼?zhèn)洌伪爻钢庥谒耍俊?
這也是如今朝堂上下不解的，自古以來黃袍加身的勛貴重臣又何止一人？以謝鈺的功績，將新帝取而代之不過是如湯沃雪，輕而易舉之事。
謝鈺蹙眉：“本王沒有子嗣，就算褫奪皇位，又能傳位給誰呢？
更何況，如今本王以一己之力暫且能穩(wěn)定朝堂局勢，他日有更為年輕力壯、野心磅礴之人，想效仿我的作為，致使數(shù)十年后，天下再度陷入兵荒馬亂的境地，本王如今殫精竭慮的一切，不盡成了昨日煙云？”
“欸。”錢公公諂媚道，“殿下高義。不過，子嗣一事，是該提上日程了。
前不久，吏部尚書跟老奴拐彎抹角提過，他家的小女兒快要及笄。殿下要是不喜歡，太傅的侄女也是花容月貌之姿。還有昭陽長公主……”
“停。”謝鈺眉尾一挑，輕笑了下，“錢公公，看不出來啊，你于做媒一事上也頗有建樹。”
“殿下謬讚。”
“罷了，下去吧。此事今后不必再提。”謝鈺沒多解釋，面上溫和的笑意也消散殆盡，揮手讓錢公公退去。
錢公公躬身朝后退下，闔上文德殿朱門時，抬頭一瞟，隱約瞧見謝鈺再度拾起朱筆，神情漠然，一勾一畫將天下大事執(zhí)掌于方寸之間，如同一尊無悲無喜的神像。
貴不可言，卻也形影相吊，孤寂悵然。
簟枕邀涼，紅衣狼藉。
謝鈺驀然驚醒，指尖觸到一片滑膩，側(cè)目看到仍在酣睡的李明瑯，釵橫鬢亂，冰肌玉骨，兩頰緋紅，猶有春意。
他坐起身，面色蒼白冷汗如註，胸膛急促起伏。
夢境中的寂寥如大雨滂沱，而他依然置身其中，難以解脫。
好半晌，謝鈺才緩過勁來，他俯身擁住李明瑯，將她死死扣在懷裏，沒多久，那人就小臉一皺，水光滟滟的杏眼一瞪，對他拳打腳踢。
“謝鈺，你光天化日的在發(fā)什么癔癥？！”
謝鈺埋頭在李明瑯頸窩，細(xì)嗅誘人又清爽的花香，悶聲道：“當(dāng)家，我做了一個夢。”
李明瑯挑眉：“又夢到烏鴉馬兒把別家的棗紅馬搞大肚子了？”
“……那倒沒有。”
“還是夢到我搶了你的桂花糕，一口也不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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