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故事結束的時候，夢就醒來了。

年輕時弗朗西斯甚少主動回想那段經歷，如今老了，卻時常懷緬過去。

他曾經游歷過不少城市。在威尼斯，坐在貢多拉上經過嘆息橋時，他能看見橋上接吻情侶的深情；在裏斯本和加泰羅尼亞，吹著沿岸的熱風，地中海和煦的陽光讓他暖徹心扉；在布達佩斯，多瑙河的波光猶如他對家鄉塞納河的思念；回到倫敦，綿綿的細雨又總能輕易地勾起他的愁緒。

他逃離了巴黎許多年，也逃離了那段記憶許多年。1880年巴黎公社得到大赦，成千上萬被流放被監禁的公社成員陸續回城。次年弗朗西斯從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回去，坐著火車經過普羅旺斯，在一大片熏衣草花田中穿行。那漫山遍野的熏衣草被風掀起浪潮，在落日之下猶如一片紫色的海洋，美得幾乎讓他熱淚盈眶。

后來他在中途下了車，朝著相反的方向，再次踏上流浪的旅程。那是他第三次嘗試坐上返程的火車，也是第三次以失敗告終。他無法回到巴黎，心在那裏，人卻無法回去。他總覺得亞瑟還在巴黎，在那個春暖花開的小院子裏等著他。只要他不回去，亞瑟就會永遠都在那裏。

塞西莉亞把弗朗西斯解救至倫敦以后的第二年去世了。那位忠心耿耿的女仆，受亞瑟姑母的囑托照顧亞瑟，后來又被亞瑟派遣到倫敦跟羅馬兩處奔波，躲過了那場聲勢浩大的劫難，最后在弗朗西斯的身旁壽終正寢。女仆彌留之際，談起她英年早逝的主人，只是落淚與嘆息。

那是1872年，年老的修女坐在倫敦那座房子的床榻上，握著弗朗西斯的手，一遍遍地說：“雖然不愿承認，但我想說，先生是愛你的，他這輩子就愛過你一個人，只是，他愛得太苦了。”

之后他翻出亞瑟的日記，從頭到尾再讀一遍，再一次地失了眠。

安葬完塞西莉亞的第二天，他換了一身修士袍，戴上十字架，將亞瑟的書信、日記，還有金懷表，作為他僅有的行囊，成為一個流浪者。他去過很多國家，幾乎大半個歐洲都被他走遍。他去意大利逗留了一段時間，始終沒能找到安東尼奧跟羅維諾。戰亂時代要丟失一個人的蹤跡太過容易，弗朗西斯未能等到好友的書信就不得不離開了巴黎，自然斷了聯系。不過他相信，安東尼奧跟羅維諾一定就在意大利的某一處，平安快樂地活著。

十幾年的時間，他常常夢見亞瑟，也常常夢見在戰場的情形。那天亞瑟中了彈，倒在他的身后，瞄準他們的敵人便放下槍。“殺死主教可是要下地獄的。”因為這句話，雙方暫時停戰，亞瑟被緊急送往醫院，而弗朗西斯則被俘虜了。

俘虜之后是沒完沒了的軍事審判，弗朗西斯與其他同樣被逮捕的公社成員被押送至凡爾賽的監獄，冠以“暴亂者”的罪名。

大量的俘虜被槍斃，凡爾賽的槍聲從早持續到晚。來自巴黎的“流氓”、“惡棍”，還有“癮君子”所發動的“破壞秩序的暴亂”，在社會精英們的抗爭之下，不負眾望地被鎮壓下去。巴黎漸漸恢覆如常，有錢人重新回到過往的生活之中。一切欣欣向榮，富人區的尋歡作樂一如往昔。巴黎仍然是過去那個優雅、浪漫的光明之都。那存在了短短七十二天，由公社與窮人掌權的自由的巴黎仿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弗朗西斯沒有被判決槍斃的刑罰，塞西莉亞帶著教宗的親筆信，親自趕來解救了他。那時，弗朗西斯才知道，在他投身戰爭的這段時日，在他不知情之間，亞瑟為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原來早在普法戰爭爆發，弗朗西斯拒絕安東尼奧逃往英國的邀請那時他就開始布局。他親手寫了推薦信交給塞西莉亞，委托她尋找歐洲范圍內的神學院，愿意收留弗朗西斯這么一個前科累累的苦役犯做學生。他還讓她在倫敦物色好房子，以便日后逃難時可以順利地在英國住下。最后，當弗朗西斯選擇加入公社，無可避免地只能成為一個“暴亂者”時，他又親自寫信，讓塞西莉亞代替他與教宗談判，請求教宗保下弗朗西斯。

這一切，都在亞瑟被暴民傷害、被囚禁，重病之時進行。

塞西莉亞告訴弗朗西斯，亞瑟并沒有想要用宗教來束縛他，給予了他神職人員這個身份，是為了讓他在日后被清算之時能夠保住一命。他并不需要非得皈依天主，只要離開了巴黎，他就是自由的。

“‘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隨心地活著。’先生的原話是這么說的。”塞西莉亞說。

亞瑟沒能保住性命。那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動脈，因為失血過多他在送醫途中就去世了。凡爾賽軍試圖讓他遷怒于公社，好獲得鎮壓革命的借口，他卻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我原諒所有傷害過我的人。”

弗朗西斯沒能看見亞瑟的最后一面。在他被囚禁之時，政府為亞瑟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葬禮。據說他的遺體被陳放在主教宮，以供那些體面的有錢人瞻仰，十日后，才在鮮花與人們的淚水中安葬。

而弗朗西斯被關在高塔之中，夜夜聽著烏鴉的叫聲劃破寂靜。

柯克蘭主教——那位巴黎有史以來最受人愛戴的主教先生的死使梯也爾政府在國際社會備受詬病，議會不得不把許多原定為槍斃的裁決改判為流放或者監禁，最后大量的公社成員流亡到國外。

弗朗西斯去了英國。塞西莉亞從監獄裏把他解救出去，帶著他去往亞瑟出生的城市。女仆收拾好了亞瑟的日記、書信，還有金懷表，待弗朗西斯一出獄就交給他。

弗朗西斯在從加萊開往多佛爾的輪船上讀完亞瑟的日記，在最后一頁看見亞瑟在上面寫：「我知道你會看的。別難過，這個結局，我是愿意的。」

他望著那句話楞了許久，再翻回去看亞瑟最后一次與上帝的對話，接著開始落淚。他跪在船艙小小的內室中，對著外界的茫茫大海，如同抽離自己的靈魂，將那一頁撕了下來，塞進嘴裏，和著眼淚與鮮血用力地咽下去。

「我曾經一心只想朝您走去，可是不知什么時候，我的心被一個人霸占了。他代替了您的聲音，把我拉出窄道，與您背道而馳。主啊，那道窄門太過遙遠，通往天堂的道路太過漫長，我已經無力再走下去了。原諒我背叛了您，原諒我無法再按您的指示繼續往前走。我甘愿接受懲罰，無論將來發生了什么，哪怕死，我也心甘情愿。」

如此過了許多年，如此走過許多的路，弗朗西斯不再回去，只是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走。他也不再提起亞瑟，或者說，不再主動地去想他，讓關于他的記憶慢慢地變成一場夢。

他總覺得亞瑟其實是天使，盡管他曾經試圖讓亞瑟從上帝那處降落，但終歸，亞瑟又回到上帝的懷抱裏了。

1913年，時隔近乎半個世紀，70歲的弗朗西斯終于回到巴黎。

皇宮與很多曾被焚毀的建筑都被恢覆成了原樣，旺多姆廣場那根曾經被公社推倒的拿破侖紀念圓柱又重新佇立起來，穿行在小巷子裏，就連覆蓋整面墻壁的紅月季都依然如故。

巴黎一切都沒有變，依然那么美。

弗朗西斯去了香榭麗舍大街盡頭的木偶劇場看了一場表演，坐在梧桐樹下歇息。有行人走過，禮貌地對他行禮，恭敬地稱呼他為“先生”。他向行人回禮，黑色的修士袍與脖子上的十字架顯得他格外神圣。

之后他去了酒館，那裏已經不再是酒館了，改成了花店，就連室內格局都大相庭徑。賣花的是個美麗的姑娘，長卷發，一身利落的工裝。弗朗西斯要買兩束勿忘我、一束紅玫瑰，她先是熱情地叫“神甫先生”，又因為弗朗西斯看起來年紀大腿腳不方便主動提出來要幫他送貨。弗朗西斯微笑著拒絕了她，付過錢以后請求她能把其中一束勿忘我放在花店櫥窗的位置。

“我的一位故人曾經住過這裏，我希望有朝一日她若路過，能夠看見這束花。”臨走前，他這么說。

接著他去拉雪茲神甫公墓，在那面矮小、不起眼的社員墻底放下另一束勿忘我，在那裏坐了許久。

他依稀能夠聽見過去的槍聲，只是此刻安靜極了。葉子飄落，行人來去，沒有人會談起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戰爭。那些曾經堆滿整個街口的壁壘，早已強行拆除，消失無蹤，半點痕跡也不曾留下。

只有他們這些活著的人仍然記得，那美好的*櫻桃時節1，那些逝去的靈魂，那面紅旗還有為自由發起過的抗爭。

最后他繞路去了安葬亞瑟的教堂。

這時剛好有神甫在大門口施贈。那是一個年輕的神甫，金色的短發，著淺綠色祭披，身邊兩個修女，正不緊不慢地派發著面餅。恍惚之間，弗朗西斯以為自己看見了亞瑟。

他在教堂外的不遠處徘徊了一陣，最后在角落放下那束玫瑰，便悄悄地離去。他始終沒有進去，他不敢進去。

走的路上他遇見了一個穿著唱詩班長袍的孩子。那是一個說意大利語的男孩，栗色短發，約摸八歲。

男孩看起來冒冒失失的，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撞到了人也只是在傻笑。弗朗西斯這些年在外游歷，學會了許多語言，意大利語也是能說的。他聽見男孩稱呼自己叫費裏，與家人走散，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費裏是意大利人，他的家人卻是一個來自德國的叔叔。他告訴弗朗西斯，他原本住在南意大利，因為快要打仗了，他的爺爺拜托一位德國好友家的小輩送他去西班牙，那裏是他爺爺的故鄉，目前是中立國，會安全一些。

他又說，此次繞路巴黎，是因為德國叔叔的家人有一位朋友住在這裏，他要代替家人來見一見那位朋友。

“是很帥的爺爺哦！”費裏說，“雖然我沒見過那位爺爺，可我聽說那是個很厲害的將軍。我爺爺有時候會模仿他說話。”說著他叉起腰，“‘依本大爺看，死在戰場就是一個軍人最好的歸宿。’”

弗朗西斯記起伊麗莎白也說過相同的話，他對她總是心存敬意的。接著他問費裏那位朋友住在哪裏，費裏說，是拉雪茲神甫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