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樹梅花依然靜靜佇立在蕭瑟秋風(fēng)中，觸目凄涼，花木都已經(jīng)枯萎，亭館因為長期無人打理，油彩久經(jīng)剝落，更顯出一番寥落的樣子。諾大的宮苑里，宮人們逃得逃死得死，如今滿地下都是重重樹影，杳無人聲，清冷寂靜。是深秋了，風(fēng)起時，吹得落葉滿院中嘩啦啦作響，這尖銳哨聲，將夜里的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

蘇虹跟著方無應(yīng)悄悄走入園中，撿了一處樹影下的石凳坐下，她的心里，空空蕩蕩的。

“……在這兒住了十多年。”她忽然悄聲說，“才二十出頭就遷到這兒，宮人們都悄悄說，就等著在上陽宮熬白頭吧。”

方無應(yīng)靜靜望著她。

蘇虹的表情，像是沉浸在了夢里，有好一陣她沒出聲。

當(dāng)日的如潮歡愉，還有忿恨和哀怨……男男女女的情愛折磨，此時全都浮上了她的腦海。可到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全都不剩一分，如宿鳥投林，一去不返，只留下她自己，經(jīng)歷過生死，以另一種身份坐在這兒，聽落木蕭蕭，望寒煙漠漠。

……赫赫揚揚，終究還是變作了煙消火滅，韶華春夢，也不過是渺渺茫茫，歸于大荒。

她苦澀地笑了笑，站起身，“進(jìn)去瞧瞧吧。”

倆人沿著當(dāng)日的木階上樓，走過繪彩幾近剝落的回廊，來到西廂閣那間寢房門前。

“我們就是在這兒發(fā)現(xiàn)你的。”方無應(yīng)低聲說著，伸手推開寢房的門。

此刻，沒有燈火，只有月色。

乳白色的凄冷光芒照進(jìn)來，他們都能清晰看見寢房內(nèi)部的狀況。

一如當(dāng)日離去前的模樣，寢房內(nèi)還保留著打斗過后的痕跡，器物被扔得到處都是，妝奩也翻倒在地，諸色簪釵散落，他們甚至還能看見地上灑的點點血跡……

“多半是我的。”方無應(yīng)笑了笑，彎腰又看了看已經(jīng)干了的血跡，“那天在這兒惡斗了一場，你被嚇得要暈過去了。”

蘇虹一直走到那面清冷銅鏡前，怔怔看著擱放在一邊的一件衣裳。

那是一件半臂，裾緣上，綴飾著一圍金葉與小銀鈴，輕輕用手指一碰，它們便發(fā)出玎錚之聲。

“這是我的衣服。”蘇虹忽然輕聲說，“我記得的，還有一對碧白琉璃鐲，我常戴著，最配這件半臂衣……”

方無應(yīng)直起身，望著她。

寢房里，靜悄悄的，蘇虹檢視著屋內(nèi)每一樣?xùn)|西，無論是飾品還是衣物，每一件都令她心潮起伏……

差不多這樣觀看了半個鐘頭，蘇虹終于擱下了手中的一件玉步搖，那步搖已經(jīng)跌壞，只剩了釵頭還閃著玉的瑩光。

“這步搖每次都得阿箋來給我簪。”蘇虹忽然笑了笑，“他手最巧，知道怎么簪最合適。”

“阿箋？”

“一個小太監(jiān)，好看得像個小女孩。”蘇虹說，“才十五歲，七歲就到了這兒，一直跟著我的。后來……”

方無應(yīng)等著她說完。

“后來我叫他帶著翠翹逃出去，叫他小心護(hù)著翠翹，倆人在外面就假扮兄妹。”蘇虹怔了怔，“對了，翠翹是……”

她想了半天，仍然沒有解釋，只搖搖頭。

方無應(yīng)知道那是她身邊的宮娥，大約也是常年相伴的。

“大的都好辦，就算是一個人也不會活不下去，小的，就教他們結(jié)伴同行。有哭哭啼啼不肯走的，我和他們說，落生在娼樓里，也比落生在此地強。這么著把他們?nèi)即虬l(fā)出去了，值錢的、能用來度日的也都帶走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這兒等著。心想胡人來了，索性讓他們一刀砍死我。”蘇虹的目光移到鏡旁的剪子上，“若他們欲行不軌，我就用剪子自戕。”

“……都想起來了？”

蘇虹揚起臉，望著高高的屋脊，輕輕呼出一口氣：“都想起來了，每一樁每一件，包括你們幾個是如何闖進(jìn)來的……”

“是么？”

“你啊。”蘇虹嘆了口氣。

“嗯？”方無應(yīng)揚頭看她。

“干嘛開那種玩笑？”她搖搖頭，“她……不，我，那時候我是個死心眼。亂說什么傾慕之類的，想叫她萬劫不復(fù)？”

方無應(yīng)有點尷尬，他停了一會兒：“……也不至于吧。”

“你無法了解那種心情，”蘇虹停了一會兒，才又低聲說，“當(dāng)沙漠當(dāng)了十年，來片云彩就錯以為會下雨。”

方無應(yīng)心里一動，他正想說點什么，卻聽蘇虹說：“可以了，咱們走吧。”

方無應(yīng)遲疑了一下，問：“不帶點什么走？”

蘇虹搖搖頭：“不需要。”

于是，方無應(yīng)將隨身所帶的儀器打開，傳輸信號給早就等候在那一端的小武。

蘇虹站起身，她又環(huán)視了一遍屋子里面，這是她最后一次看這間住了多年的寢房。

然后，方無應(yīng)伸出手：“走吧。”

蘇虹握住了他的手。

……

最后一批回來的是雷鈞和李建國他們。

比起其他人，他們可以說無驚無險，目睹肅宗在靈州登基之后，他們就轉(zhuǎn)回了現(xiàn)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