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小院來客 第二

沈沖天直到第三天才醒過來。

他坐起身，揉揉太陽穴，又揉揉肚子，感覺從頭到腳俱被掏空，只剩一副無力的皮囊，心中倒是一如既往的清醒，遂自語道：“這般酒勁，難怪說一般仙家沒口福。”他這才想起冷月影，急忙跳下床，屋裏屋外尋找一圈，一絲蹤跡都沒有，就勢跑到院子裏。

絳紋在院中收拾，看到沈沖天，起身笑道：“公子，你可醒了！冷氏公子說你這一覺至少要睡兩天，果不其然。凝香依著冷氏公子的囑咐，在廚下預備好粥飯，等公子醒了好吃。我這就洗洗手，服侍公子盥洗。”

沈沖天環(huán)視院子，一切安然無恙，這才放心問道：“冷月影呢？”

絳紋回答：“那天傍晚就走了。公子去看看吧，冷氏公子將柴房堆得滿滿的東西，可是從來沒有過呢。”

沈沖天大惑不解，信步來到柴房，推門一看，當即驚詫。柴房裏各色物品分類堆放，多而有秩，從地到頂，滿滿當當，一絲空隙都不見。

絳紋跟在后面，笑言道：“不止這些，西墻下、馬廄裏也都是，擠得烈焰幾乎不能轉(zhuǎn)身了，直發(fā)脾氣，跺蹄尥蹶子的。”

沈沖天嘀咕著：“他這又是何故？”邊說，邊自顧自回去房間裏，這才註意到外屋桌子上橫搭著一副弓箭，下面壓著幾本書，書下平攤著一迭信。他先掂起弓箭細細端詳，弓通身鴉色，滿綴盤曲紋飾。箭筒與弓一樣，也是渾身黑，裏面只有六支金燦燦的箭稀疏散落。他將弓箭擱置一邊，又去翻書，居然全是曲譜。沈沖天更是迷惑，也沒細品，仍舊放在旁邊，這才拿起信，上面確是冷月影的字跡。多年來，再次拆開書信，久違的感覺撲面而來，而頭一回見冷月影的書信，又令沈沖天唏噓之中平添幾分期許。

依著冷月影的執(zhí)著，信中仍喚他“沖兒”。沈沖天無奈地嘆口氣，細細向下研讀。

“沖兒。當你見我筆跡，便是已然清醒，若自覺身體空乏，不必擔心，只是餓了。北海的酒猛烈，卻只養(yǎng)人不傷人。我此番迫不得已出門，路途遙遠，險阻重重，不知歸期，別無所慮，唯擔心沖兒獨居冰山中，無人接濟，衣食無所出。臨行之前，我已將所能想到，凡沖兒能用到的東西都堆放柴房中，不懼風雪的則暫存后院西墻下并馬廄中，沖兒務必時常查看。天氣晴好時，記得出門尋補其不足。另，我想你離家時所帶衣物必定不足，故而我依你從前平素所穿揣度你的喜好，為你預備下幾色布匹針線，并一些首飾，讓你那兩個寶貝為你裁制些新衣，重新好好裝扮起來，我的沖兒不是這樣的心性。”

“我知你恨我欺瞞，也知你心中惦念，不甘蝸居冰山。你誘東經(jīng)略神出關，公然比武較量，你的身份、你的動機已昭然于天下，而你的修為本事，在三界中近似于無，你從未懼怕，只因你從未見識過。你自恃有金蟬劍，卻連小小何真都不能傷，須知她在仙界若談修為，根本無從以論。你以為有沁風為你淬的毒針，令你連傷三位仙家，以為仙界不過如此，卻不知單天庭之中，職位三百六十，有職者一千零八十，算不上品級的何止上萬。遍數(shù)三界、三界外，高深難測者豈止萬萬，個個俱是得道的真仙，試問你有多少毒針應對！”

“我身為秘神，亦是冷氏嫡長孫，這些名頭確實許我以便利，使我能護你一日，一時；卻也多加桎梏，使我不能恣意妄為，不能護你千日，千年。乃至于你幾番受苦，我惟有眼睜睜看著，不能多言，不能踏錯。深思熟慮之下，惟有使用你誘騙何真的伎倆，誘你進北海，我力不能為之事，便有北的冰山罡風代勞。沖兒，我雖欺瞞你，卻從不曾害你，亦不能放任你在外面，受著別人欺凌傷害。你走之后，因你所為挑起仙界諸多事端，多少神仙恨你入骨，卻無一個知曉你的行蹤。答應我，不管外面海浪滔天，不管誰來勸說，千萬千萬別出來。”

“我送你弓箭一副，曲譜幾部，聊表歉意。這兩物件都在庫房底部封存，任憑歲埋塵湮，十分可惜，被我取出，尋一知己，物盡其用。弓箭乃先輩遺物，可惜后輩兒孫無人演習，白白荒廢。猶記當日你說天狼男子以騎射為上，多年失明，你的箭法不知還留有幾分，無事時可做一消遣，切記勿濫殺靈獸。曲譜陳舊，封皮式樣看來應是上古所遺，我也不懂音律，不知是否合用，索性都送與你，自去琢磨吧。你從前學的幾套曲子，從你十七歲起聽到如今，早已聽膩，這些新曲你務必學會背熟，待重逢之日，定要吹給我聽，別懈怠，我要檢查的。”

“沖兒，你的心愿，得一知心人，尋一靜謐所在，落一世安穩(wěn)。此等心愿，非是不妥，只是越不過凡間的小心機。除非你愿你的妻，拋棄她歷盡千辛萬苦得來的人身，拋棄修為，拋棄家門、師門，自毀前程。除非你愿你的妻女，跟你淪落凡塵，一世為妖，兩相皆不對，三界不能容。你以為憑你幾分修為和沁風所遺丹藥，便能令你一家三口躲過天劫，便是落得一世安穩(wěn)？須知金石之刑為劫，天雷火擊身為劫，通透心思亦是劫。金石劫、天劫難渡，心劫更難渡。劫數(shù)不在外面，否則天雷天火為何單打一個，余外皆不打。劫數(shù)只在自身，乃性情心思之有余、行動修為之不足，歷劫便是清肅，損其有余，彌補不足，否則仙不成仙，人不成人。”

“你驟然聽到消息，心中備受打擊，我的話，你聽不進，今日你可愿聽我一言。我以為百年歲月足以沈淀你的心境，誰知還是太早，令你苦惱倍增，雖是我的過失，亦是你的一重心劫未渡。你一直以來認定的，凡所有世間名譽、錢財、生計、地產(chǎn)，乃至情愛、歡娛，以為它們穩(wěn)固如盤石，屹立如高山，不息如大川，忽然崩塌，心中不忍。其實這些都是你以世間虛浮自建的囹圄，你的心血錯付。早日看透，早日舒暢心懷，方能早日渡過這層劫。”

“沖兒，你之一身，是多少世人羨慕不來的仙家血脈，只因你生長于凡間富貴地，被世間浮華蒙蔽心智，忘卻本來面目。聽我的話，在冰山中好好修行，萬不可荒廢你的血脈傳承，不必尋來路，來路已逝，縱使仍舊回去，不過仍舊沈淪，千年不過虛度。既已進入仙界，便要循仙界正道而行，不必急迫，將來自有你的結(jié)果。至于你那未入姻緣司的妻，三界不知的女，與其與你一起沈淪，與仙界漸行漸遠，不如放手，令其自尋出路，將來亦必有她們的好結(jié)果。因緣不滅，大家自會重逢；因緣不續(xù)，費力無益。時間緊迫，諸般心事不能落于紙，字跡潦草，只求多言幾句。惟盼沖兒身體安好，莫以我為念。暮華手書。”

沈沖天顛來倒去翻看著信，心中百感交雜。眼時縱有千般計也無處可施，冷月影不在，沒有避風獸，他憑借烈焰馬最多能沿著谷地裂隙，避開罡風走至冰原外沿，欲要離開極北之地，實屬不可能，不安心修行，還能做什么事。沈沖天本是個心思玲瓏剔透的，再添上冷月影心中開導，兀自傷感喟嘆一番，終是放下心中事。

閑來無事時，沈沖天翻出信來再細細觀看，目光落在落款“暮華”二字上，想這便該是他的字，亦或別號。二三百年過去，冷月影已將自己的半生經(jīng)歷盡知曉，自己卻直到今日才見到他官名之外的另一稱呼，沈沖天不禁憶起父親曾苦心叮囑自己的話來，心中難免戰(zhàn)栗。

幸好沈沖天身邊還有許多書籍，心中亦有許多書籍，他如剛到南府時一般，平素就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拘束在幾案前，默書抄書背書，什么證道、什么煉氣只是靠后。實在勞累了，沈沖天在谷地中就地取材，立起遠遠近近數(shù)個大雪人，以木炭做筆，畫上靶子，拿起冷月影所贈烏黑弓箭，重拾箭法。若是哪一日高興，他便翻開曲譜，捧起玉簫細細琢磨。谷地中也時不時響起斷斷續(xù)續(xù)、參差不齊的蕭聲，在空曠的谷中幾經(jīng)回蕩，尤其在夜間，仿佛無數(shù)夜貓子在耳邊叫喚。兩個女子陪著煎熬了許久，終于聽到越來越舒心的曲調(diào)，這才長長吁一口氣。

柴房中堆砌的東西越來越少，卻始終未見冷月影的身影。沈沖天每每仰望著空曠的天空，尋覓不到一絲避風獸的影子，想起信中冷月影欲言不能言的口吻，心中總是掠過一絲陰霾，這重不安的陰霾隨著時日過往，日漸加重。

終于一天，沈沖天忽聽外面半空傳來避風獸雷鳴般的吼聲，他來不及收拾便飛奔出房間，果見半空一大團白云朵飄忽越來越近，不多時穩(wěn)穩(wěn)落在院子外。沈沖天忙笑著迎上去，卻見避風獸身上穩(wěn)穩(wěn)跳下一位老者，立時呆住。來者還未說話，身后的避風獸卻認出這個地方，再見沈沖天，歡揚雀躍起來，搖頭擺尾，使勁晃弄著脖間懸掛的銀鈴，兩只大嘴哼哼唧唧地，撲跳著要朝沈沖天過去，卻被來者一聲喝：“畜生，安靜！”立時哼哼地趴到地上，緊閉眼睛，把頭深深扎進去。那副膽小的模樣，是冷月影的那只小避風獸沒錯。

沈沖天再細細打量來人，身形與冷月影相差不多，挺拔勁直如松，白發(fā)高束墨玉冠內(nèi)，雙眸如星永駐，白須飄然過胸，渾身氣度較之冷月影更添威然。他將眼前此人此景在心中一比對，收斂回一腔欣喜，恭敬施禮道：“不知老祖宗大駕蒞臨寒舍，沈沖天有失遠迎，望訖贖罪。”

話音剛落，誰知裏面的凝香與絳紋聽到動靜，也忙出來瞧熱鬧，沈沖天急回頭呵斥道：“趕緊回去！”嚇得兩女子趕忙躲避。

沈沖天虛張聲勢，其實內(nèi)心已虛，底氣全無。他心知，陰厲來此，若非因著冷翼，便是因著冷月影，眼下陰厲騎乘的乃是冷月影身邊坐騎，那只小避風獸。冷月影曾講述過，大避風獸乃陰厲坐騎，冷氏族中無人敢僭越，而今陰厲老神舍棄自己的坐騎，攜小避風獸而來，唯有一個緣故，冷月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