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面談

飛機穿過濃厚的云層，帶著寶貴的龍王骨殖瓶順帶捎著葉喬一起趕回卡塞爾學(xué)院。

校長變成了一個安詳?shù)睦先耍活^銀白色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歲月在他臉上流下了深刻的痕跡，把他的皮膚變作了開裂的古樹或風(fēng)華的巖石，但是線條依舊堅硬，銀灰色的眸子中跳蕩著光。

他枯黃的雙手交叉，雙肘擱在扶手上，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裹在他依舊挺拔的身軀上，胸袋裏插著一支鮮紅的玫瑰花。

第一次見到他的人，都會分不清這個老人的年紀(jì)，從皮膚和面容看他已經(jīng)很老了，可是那坐姿和軀干的力量卻仍舊透著一股子凌厲。

這一次葉喬和他面對面坐著聊天：“校長您已經(jīng)130多歲了吧？130多歲的老人，早該把棺材準(zhǔn)備好，安詳?shù)芈爩O子講故事了。可您安靜地坐在我面前喝著香檳時，我卻覺得您的身體緊繃著，隨時會暴跳起來，就像是條捕獵前的鱷魚。能告訴我，是為什么嗎？您依舊如此執(zhí)著地活躍于這片戰(zhàn)場的理由？”

“說起這個的話，”昂熱抿了一口酒液，雙眼迷離，好像思緒飛到了遙遠的時間盡頭，“我在劍橋的時候，人們的審美和現(xiàn)在不同，女生們都穿著白綢長裙和牛津式的白底高跟鞋。我在嘆息橋邊捧一本詩集偽裝看書，看著女生們在我面前走過，期待風(fēng)吹起她們的白綢長裙。”

老家伙拿出一根雪茄，剪開后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吹出一縷輕煙，露出神往的表情，“露出她們漂亮的小腿。噢老天！棒極了！我當(dāng)時覺得自己就是為那一幕活著的！”

“但現(xiàn)在她們都死了，有時候我會帶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去拜訪她們的墓碑。”老家伙幽幽地說。

“這份深情款款和剛才的色迷迷怎么就有機地融匯在一起了？”葉喬覺得又是傷感又是好笑。

昂熱不理睬他，自顧自地講述：“我還常回劍橋去，但那個校園裏已經(jīng)沒有我認(rèn)識的人，我曾在那裏就讀的一切證據(jù)也都被時間抹去了。我總不能拿出當(dāng)年的畢業(yè)證書，對人說我于1897年畢業(yè)于劍橋神學(xué)院，那樣他們會認(rèn)為我是個瘋子，或者怪物。”

“我跟人聊天說我只是個游客，年輕時很向往劍橋。一個人走在校園裏，看著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們穿著t恤和運動鞋，拿著各種手持式電子設(shè)備，他們不再討論詩歌、宗教和藝術(shù)，而一心鉆研如何去倫敦金融城裏找份工作。可我留戀的那些呢？”

“我傾慕的女生們呢？她們漂亮的白綢長裙和牛津式白底高跟鞋呢？我們曾經(jīng)在樹蔭下討論雪萊詩篇的李樹呢？都成了舊照片裏的歷史。我和年輕人們擦肩而過，就像是一個穿越了百年的孤魂。”

昂熱頓了頓，“你怎么理解‘血之哀’？”

“血統(tǒng)太強了，思維和普通人不一樣，沒法在普通人裏生存，只能找到組織才可以繼續(xù)過日子，”葉喬老老實實開口。

“這就是你來卡塞爾學(xué)院的理由嗎？今天的劍橋?qū)ξ叶灾皇且话倌昵澳莻€劍橋的幻影，但我還會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回那裏去。站在那裏我仍會覺得溫暖，隱約聞到一百年前的氣息，記憶中的白綢長裙和牛津式白底高跟鞋又鮮明起來。”

昂熱輕聲說，“我沒有親人，最好的朋友都死了，在混血種中我都活到了令人悲哀的壽命。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剩下的值得留念的東西已經(jīng)不多了，就算我把所有龍王都殺了又怎么樣？”

“我的劍橋還會重現(xiàn)么？我的朋友們還會覆活么？我仰慕的女孩們還會從墳?zāi)寡Y跳出來，和她們同樣變成枯骨的丈夫離婚來投奔我的懷抱么？穿著我最喜歡的白綢長裙和牛津式高跟鞋？連我都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都隨時間流逝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也太脆弱了。”

說到這裏，老家伙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眼角拉出鋒利的紋路，“但是！我依然不能允許龍族毀掉這一切，如果他們毀掉劍橋，我連緬懷的地方都沒有了，如果他們毀掉卡塞爾學(xué)院，我就辜負了獅心會朋友們的囑托，如果他們毀掉我暗戀過的女孩們的墓碑，我必須和他們玩命。因為我生命中最后的這些意義……雖然像是浮光中的幻影那樣縹緲……但也是我人生中僅有的東西了！”

他用力把雪茄煙頭噴出車外，“誰敢碰我的最后一塊奶油蛋糕，我怎么能不跟他們玩命？”

“這，就是您一直以來都在堅持的理由嗎？覆仇和守護！”葉喬看著昂熱，這個火藥桶一樣的男人，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傳說中那個他沒有提到過的仲夏之夜，恐怕那才是所有覆仇之火的起源吧。

科學(xué)研究會告訴我們，人的年紀(jì)取決于內(nèi)心的欲望，50多歲的電影明星看起來像小伙子一樣風(fēng)流倜儻容易沖動，50多歲的公司職員卻挺著一天天變大的肚腩準(zhǔn)備退休，因為電影明星們有更大的欲望。欲望讓人年輕。

而昂熱的欲望……是覆仇。這種欲望比其他任何欲望更加生機勃勃，就像有毒植物的種子，會在心裏生根發(fā)芽長成大樹，最后讓樹的陰影把人的整顆心都罩住。

“現(xiàn)在說說你，難得有這么一個時刻，我們能坐下來好好地聊一聊。你都不奇怪，我為什么讓你一入學(xué)就滿世界跑，滿世界地去屠龍嗎？”

“說實話，我想過，但沒想明白，也就不想了。而且，我蠻喜歡這樣子的生活方式的，或許我天生的屠龍者，”葉喬聳聳肩。

“我看過，那段視頻，……你在那個雨夜裏，朝著神揮起屠刀。真帥啊！像一個反抗命運的暴徒，讓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卡塞爾·梅涅克！雖然你背后長著那么一對璀璨的金色龍翼，但是卻在很努力地保護著父親，一點也不像一個覆蘇的龍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你會是一個天生的屠龍者！”校長昂熱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點破了葉喬一直以來隱藏起來的秘密。

葉喬的眼底流淌過一抹金色，他認(rèn)真地看著昂熱：“那么，如此異類的我，您都一點也不懼怕嗎？”

“不，你是一個好孩子，華夏有一個很偉大的教育家孔子說過這么一段話：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我也是一個教育家，我相信，你這樣一心為著父親拼命的小家伙不會壞到哪裏去。”

“可是我老爹不讓我和你玩……我也沒聽話……”

“咳咳咳……”昂熱剛剛抽了一口雪茄就被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