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本分

鄭年在黃念衣走后，忍著疼來到秘境局鎮(zhèn)遠城防區(qū)，向負責(zé)人傅山投訴黃念衣，要他出面主持公道。鄭年不去找鎮(zhèn)長曹寶根，是不信任對方，因為曹鎮(zhèn)長為人玲瓏?yán)系溃瑥牟坏米锔毁F人家，要他處理這件事，恐怕非但不能替自己伸冤，還會給黃家賣個順手人情。

人過中年的傅山作為秘境局常駐鎮(zhèn)遠城的代表，負責(zé)安全事務(wù)，城內(nèi)各類人事糾紛本不屬他管轄，但他為人秉公正直，又是熱心腸，久而久之，不少城裏人遇到麻煩，常常請他出頭來斷。

但這一次，傅山實在沒有心情幫鄭年。他每天都會第一時間看報，當(dāng)天一早看到了關(guān)于連暮云的報道，像是吞吃了一只蒼蠅，心裏不是滋味。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經(jīng)過的事見過的人不知多少，看一個人，不需深入交往，僅從面相就能判斷出性情品格，八九不離十。他與連暮云只是點頭之交，但在他眼裏，這個人從頭到腳散發(fā)著一股凜正之氣，跟報道裏描摹的陰鷙和處心積慮，全然不搭邊。而且“白圍墻”內(nèi)誰都知道，皇甫意與連暮云交情深厚，而副站長的磊落為人和擇友的挑剔眼光，誰都清楚不過。

傅山經(jīng)不住鄭年和家人涕淚泗流的哭訴，看到那兩根黢黑蜷屈的惡心手指，也不知怎的心腸一軟，答應(yīng)幫忙查處。報館老板走后，傅山摸著上唇那條發(fā)白的粗胡子，瞇著已經(jīng)有些昏花的眼睛，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叫上鎮(zhèn)長。

兩人于午后來到魚兒溝。他們直接找到連暮云，向他反應(yīng)了情況，問如果情況屬實，打算怎么處置。連暮云微笑著——出于禮貌，而非幸災(zāi)樂禍——聽完，沒有顯露絲毫的偏袒或是敷衍，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這件事因他而起，他會向受傷的鄭館長道歉，同時按學(xué)堂紀(jì)律懲處肇事人。曹寶根不大放心，問怎么個罰法，連暮云如實相告，“實在嚴(yán)重的，就要開除”。

曹鎮(zhèn)長見連暮云言辭堅決，怕他動真格的，一個勁說，鄭年這回也做得太過火了，自知理虧，都不敢到他那裏去告狀，受點傷算是買個教訓(xùn)，“冤不到哪裏去”。言下之意，就是要連暮云別太較真、真把黃家小姐給開除了。

傅山跟曹寶根跑了一趟魚兒溝，把皮球踢給連暮云，馬馬虎虎算是交了差。

那天下午，連暮云讓老杜把黃念衣叫到了校長屋。這之前，燕夢生已經(jīng)把黃念衣到玄武堂鬧事、刺傷裏奇的事告訴了他。

連暮云坐在桌后，手裏捧著一本《陰讖》。這本薄冊子他總是隨身攜帶，隨手翻閱，頁邊經(jīng)手指翻磨得都已破損。午后的陽光照得屋子透亮，知了在屋外的槐樹上歇斯底裏地叫。書頁翻開，白紙上的黑字像是長了腿，死命抵賴著不愿進到眼裏去。連暮云干瞪著紙面，黑壓壓的字一個也瞧不清，兩眼直發(fā)脹。他也不較勁，喝了一口茶，揉了幾下眼窩，閉上眼休息。

很快，敞開的門篤篤響了兩下。黃念衣進來，見桌前擺著一把空椅，知道是招待自己的，就款款然坐下。連暮云睜開眼，不自在地笑了笑，起身倒茶。黃念衣也不作聲，眼睛隨著校長的動作游移。她註意到，校長平常兩手空蕩蕩的，今天左手無名指上卻箍了一枚土褐色的木質(zhì)束指，上面刻著古式的虎紋。

連暮云把茶杯擱在靠近黃念衣的桌上，自己坐回桌后。茶水冒著騰騰的熱氣，正好擋在兩人之間，連暮云透過水汽看著她，像是考古學(xué)家在探究一件罕見的文物。黃念衣從來沒有被連暮云這么細看過，被瞧得耳根發(fā)熱，臉也紅了，渾身都不自在。她扭了扭腰肢，轉(zhuǎn)了轉(zhuǎn)腿，清了兩聲嗓子，捋了捋搭在肩下的頭發(fā)，然后，訕笑著把眼睛別開。這一次，她頭一回不敢直視這個男人。

茶水的熱氣一忽兒飄向連暮云，一忽兒飄向黃念衣，像是故意挑逗他們。一直等熱氣消散得差不多，連暮云才眨了眨眼睛，從近乎楞怔的狀態(tài)裏回過神。

“你……今天做的事……”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垂頭看著桌上的那本書。

“我今天犯了兩回渾，傷了兩個人。”黃念衣倒是干脆，眼睛，直視連暮云。

“有這個必要嗎？”連暮云抬起頭來，顯得大惑不解。

“有！”黃念衣忽地挺直身板，朗聲說，“至少，鄭年是罪有應(yīng)得的。裏奇那樁……是我大意錯傷了好人，應(yīng)該是惠道勤挨刀子的。”

“你一個姑娘家怎么干得出這種事？他們怎么得罪你了，非鬧到傷人、動刀的田地？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那是因為你不了解實情，校長。鄭年指使人寫的那篇文章，你肯定也看了，一派胡言。這么污蔑你，哪個有良心的人看得下去？我是氣不過，要替你討回公道。”

“口在他們臉上，筆在他們手上，愛怎么說怎么寫，那是他們的自由。我沒當(dāng)回事，也沒覺得受冒犯，你替我出哪門子的氣？人家不過逞逞口舌之強，你就把他弄殘了。你是這裏的先生，你的行為代表魚兒溝，城裏人知道這事，會怎么看魚兒溝？”

“我管他們怎么看！報館那幫狗頭，魚兒溝的壞話說的還少嗎？不分青紅皂白地亂寫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再不拿出點厲害，他們就要來上房揭瓦了！”

“他們要怎樣隨他們的。一個好端端的人，還能給說壞了不成！”

“人說不壞，但是抹得黑啊。你卑以自牧，再是金剛不壞，也經(jīng)不起一盆接一盆的潑臟水啊。對那些心懷不軌的小人，犯得著一味啞忍嗎？人生在世，如果只是委曲求全，任人作弄，又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撇了勞什子的舵把子，當(dāng)茶農(nóng)來得逍遙！你上回不是說了，想回西蓮嘛……”一提起“西蓮”，黃念衣一掃滿腔憤懣，臉高揚起來，恢覆了往日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