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只得了半天閑空在家中休整，他依舊起了大早，練了會劍，待我洗漱了，又陪我悠閑吃了早膳，至午時方入宮覲見。一忙又忙到了第二日凌晨。我睡得淺，聽見響動驚醒了，撩起帷幕，含糊道：“每天都這么晚，可要當心身子?！彼聰_我安眠，并沒有點燈，就著床頭微弱的豆油燈換了寢衣，麻利的爬上床榻，低聲道：“我吵醒你了？”我慵懶的嗯了一聲，縮進他懷里。十四半攬著我，指尖撫了撫我鬢角的碎發(fā)，道：“爺過些日子，可能要出趟遠門。”我糾眉道：“皇阿瑪真是的，怎么才回來，又要出去？”十四似乎沉思了片刻，才柔柔道：“并不是隨皇阿瑪出巡?！蔽疫@才撐起腦袋，用下巴抵在他胸口，仰臉凝望他，道：“不會又跟上回查案似的，十天半月的了無音訊吧！不管多忙，也要記得給我寫信。”雖然燈光晦暗，我看不清十四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的眼神一定很溫柔，很憐愛。他道：“準噶爾部派兵突襲哈密，皇阿瑪大怒，欲調(diào)兵遣將予以反擊。我...”他話沒說完，我已恍然大悟，渾身的睡意消失無蹤，整個腦袋繃成了一根弦，猛地坐起，道：“難道你想帶兵出征？”歷史上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撫遠大將軍啊，可是我記得十四出征是在康熙病薨前的幾年，怎么時間的進程變得快了？十四知道我擔憂，定定凝視我，道：“你放心，我只是副將，并不用上戰(zhàn)場。”稍一停，他又道：“若我又軍功在身，皇阿瑪對我亦會另眼相待?！彼脑捨颐靼?，為了皇太子位，他愿意馳騁沙場?？墒俏疑岵坏盟Ｋ恢牢磥頃l(fā)生的事，但是我知道，忽然覺得時光好緊迫，我與他的好日子已是少之又少了。我?guī)缀跻蘖?，忍著眼淚道：“你能不能不去？不做什么皇太子，就安安心心的做富貴王爺不好嗎？”十四把我整個兒抱在懷里，輕輕的拍著我的背，哄道：“我雖然給皇阿瑪請了旨，但皇阿瑪還沒答應(yīng)呢，說不定皇阿瑪另有打算，根本就不會派我...”他說的都是違心的話，他是大清武藝最精湛的皇子，又有心奪嫡，即便康熙這次不派他，今后一旦有了機會，他還是會請旨出征?？傆幸惶?，他會達成心愿。我整夜未眠，又怕耽誤十四休息，便裝作深睡的樣子，闔眼到了天亮。天沒亮，十四已起身穿戴上朝。這幾天是很關(guān)鍵的時候，他知道四爺、五爺、七爺、八爺、九爺、十爺、甚至十三爺都寫了折子請求領(lǐng)兵出征。而他十四，輩分最小，處理事務(wù)的能力遠遠不如幾個兄長，勝算極小。紫禁城籠罩在一片淡薄的霧氣里，天際依稀垂落幾顆星子閃閃爍爍，宮門無聲無息的開了，眾皇子穿梭而入。行在宮廊之中，九爺?shù)吐暤溃骸奥犝f鎮(zhèn)國公都統(tǒng)普奇力保二阿哥為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西征之役?！贝搜砸怀?，十四駭然。如果皇阿瑪真的下旨封二阿哥為大將軍，一旦他奪了戰(zhàn)功，將來復(fù)位指日可待。八爺冷著臉不做聲，倒是四爺?shù)溃骸叭握l出征都一樣，只要能打勝仗。”九爺嘿嘿一笑，道：“四哥可真大度呢...”他話里有話，誰也沒挑破。一時入了西暖閣，康熙用完早點正盤膝坐在炕上品茶翻折子。他臉上淡漠，神色平靜，叫人揣摩不出喜怒。眾皇子請了安，皆垂首立在屋中兩側(cè)，既不敢留意康熙手里翻的是什么折子，亦不敢開口說話，都是靜靜的，等候康熙先挑起話頭。驟然之間，康熙忽的將手邊一張折子往地上一扔，淡漠道：“你們都看看。”四爺忙拾起翻開絹黃的折子掃了兩眼，又遞給立在旁側(cè)的五爺，五爺看完給了七爺，七爺再給八爺...一路傳到十四手里，已經(jīng)過去半刻鐘了。然而折子里并未提西征之事，而是“二阿哥看守處”的大臣輔國公阿布蘭告發(fā)廢太子以礬水親筆作書，指使御醫(yī)賀孟頬將信件送與鎮(zhèn)國公都統(tǒng)普奇，以力保其為西征大將軍。廢太子被廢后，一直以二阿哥的身份居于咸安宮，康熙遣宗人府及朝中王公大臣日益看守，就是想斷了二阿哥的念頭，不想他再挑事生非，竟不想...康熙道：“你們覺得如何？”這可把皇子們難住了，他們平時個個英明神武，都是拔尖的人兒，可在康熙面前卻還是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一般，總能讓康熙看個透徹。大家都不說話，康熙便點名道：“胤禛，你是兄長，你先說說?！彼臓敳桓业÷?，往前走了半步，道：“兒臣愚笨，以為不管是誰出征，都是為了大清繁榮昌盛。但二阿哥與大臣勾結(jié)，實乃不將皇阿瑪放在眼里，叫人寒心?！彼@屁話說了等于沒說，不過康熙原本就沒打算讓他說出什么大道理來，便又問：“十四，你說說?！笔念D了頓，上前往地上一跪，坦蕩道：“兒臣愿為皇阿瑪分憂，出征西域?！笨滴躅h首，笑了笑道：“還是老十四性子直爽?！闭f完，神情驀然一轉(zhuǎn)，道：“二阿哥公然違抗圣命，與大臣勾結(jié)，實在罪不可恕...胤禛，此事就交給你去查，一概的相關(guān)人等，絕不輕饒?！彼臓斖厣弦还?，磕頭道：“兒臣遵命?！睖矢翣柌客灰u之事刻不容緩，康熙又斟酌了大半日，至夜幕時候才下令，命十四為副將，兩日后領(lǐng)兵出征。十四聞之，欣喜異常，遂行三叩九拜大禮，跪安退下。十四出征的消息傳到貝勒府時，我正在膽顫心驚的給弘明縫襪子。這些年，針線上的活計，我能做的也就是繡繡襪子和手帕。我手上一抖，銀針便刺入了拇指里，鮮血頓時鼓了出來。玟秋嚇得手忙腳亂，忙讓奴婢們拿來藥膏，親自替我涂抹。我像傻了似的，雙手垂落，直直望著高幾上的一簇燈火，連疼也不知道了。不知何時，十四回府了，他立在我身邊，愣愣注視著我，過了一會，才輕聲問：“想什么呢？連我問話都沒反應(yīng)?！蔽蚁窀绢^似的抬頭看他，道：“什么時候走？”十四怔了怔，假裝輕松道：“我還想親自告訴你呢，是哪個愛嚼舌根的，搶了爺?shù)脑挕！蔽液芟氤秱€笑容給他看，可實在笑不出來，我重復(fù)道：“什么時候走？”十四坐到我對面，不敢看我的眼睛，道：“兩日后。”我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漸漸浮現(xiàn)，焦急道：“怎么這么快？”十四的眼光落在炕幾上弘明的虎頭小襪子上，他道：“軍情緊急，不能緩。”我鼻尖一酸，眼淚唰的往下落，道：“你走了，我們幾娘倆可怎么辦？你真的舍得我們嗎？”十四輕嘆了口氣，道：“爺旁的都不掛念，就只掛念你。爺保證每天給你寫信，給你寄好吃的特產(chǎn)?！彼扉L手臂，替我拭去淚水，輕聲哄道：“薇薇，你別哭了，你一哭，爺這心里頭就七上八下的。”他越是好言好語，我越是覺得難過，眼淚更是止都止不住了。但事已至此，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四爺板著一張黑臉回了雍親王府，康熙將二阿哥私結(jié)黨羽之事交由自己處置，辦得好了得不到任何好處，辦得不好了，指不定還會惹康熙生氣，關(guān)鍵是，他眼下根本猜不出康熙到底是想處置二阿哥呢，還是只裝裝樣子。他瞧著自己手里這只燙手的山芋，真是恨不得代替十四出征西域，也省得與康熙勾心斗角。他順腳就到了李氏屋里。李二小姐與她姐姐本就有三分相似，如今為了討四爺歡心，愈發(fā)在穿戴打扮上學著她姐姐，夜色朦朧或光線晦暗時，四爺常常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那個在窗下寫字、廊下歇涼，或是在石榴樹下蕩秋千的人，就是李氏——李茉兒。李二小姐也極善利用四爺?shù)腻e覺，她越來越知道四爺喜歡什么，越來越了解四爺?shù)目谖?，甚至有時候，她會故意犯錯，讓四爺覺得自己與那個粗心大意的姐姐是一樣的。她很樂意做她姐姐的替代品。蘇培盛給李氏打了個手勢，以便告訴她今兒爺心情不好。李氏聰慧，甚至比李茉兒做得更好，她靜靜守在四爺身邊，替他揉著太陽穴，不吵不鬧，端莊又嫻靜。四爺在藤椅上躺了一會，反手抓住李氏的掌心，把她拉到懷里坐著。他不說話，李氏也乖乖的不說話。屋中只點了兩盞宮燈，使人相互看不清臉色。李氏穿著她姐姐愛穿的衣裳花色，梳著她姐姐愛梳的發(fā)髻，甚至散發(fā)著同她姐姐一樣茉莉淡香。她的容貌，她的姿態(tài)，她的聲音，她的語氣，她淺笑靨靨的模樣，她的所有一切，都讓四爺覺得，抱著她，就像抱著另一個李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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