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受邀和我喝茶的那個下午，我提議說我們享用一點(diǎn)陳年的威士忌，結(jié)果我們喝了三瓶，你帶著酒氣問了我這個問題。既然你不記得自己跟我說過，那你一定連我的回答也忘記了吧？”

“能再跟我說一次么？”

“讀過本尼迪克特的書么？”

“讀過他的《菊與刀》，聽說美國人就是通過那本書來了解日本的。”

“本尼迪克特說‘大義’是日本人的最高準(zhǔn)則，為了大義，可以背叛可以殺戮也可以欺騙，只要這個人是遵從大義的，那么天下人都無法否定他。我想本尼迪克特所謂的大義，就是你所說的正義吧？”

“是，所謂大義，就是超乎個人之上的正義，絕對的正義。”

“真遺憾，作為你的老師，我并不認(rèn)可你的大義。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正義能夠超乎個人之上，對有的人來說，復(fù)仇就是正義，對另一些人來說，保護(hù)才是正義。如果在你心里弟弟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那他就是保的正義，你可以為了他與天下為敵。”昂熱緩緩地說，“你覺得你為正義支付了代價，你覺得痛苦，因?yàn)槟闼駨牡恼x并不是你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東西。你遵從的是別人教給你的‘大義’，而不是你自己的心。”

“對校長您來說，復(fù)仇就是正義吧？”

“是；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為復(fù)仇而死，我不會痛苦，只會覺得遺憾，遺憾我還沒來得及把刀刺進(jìn)黑王的心臟。”

“這么多年的奮斗，就只是為了復(fù)仇么？您是卡塞爾學(xué)院的校長，是這個世界上不多的、有能力貫徹正義的人，可您只是想要對龍族復(fù)仇。如果您不是這樣的一個復(fù)仇者，也許我們早就能坐下來說話了。”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但我真的沒想過什么正義，我不擇手段地想要?dú)琮堊澹皇且驗(yàn)樗鼈儕Z走了我最珍貴的朋友。”昂熱淡淡地說，“以蛇岐八家的情報網(wǎng)，想必已經(jīng)把我的往事研究得很透徹了吧？”

源稚生微微點(diǎn)頭：“從英格蘭約克郡，那座名叫哈羅蓋特的小城市開始，直到今天的卡塞爾學(xué)院院長，您的履歷我可以背出來。”

“如果說普通人的人生分為春夏秋冬的話，我的人生就只有冬夏兩季。在遇見梅涅克·卡塞爾之前，我舉目無親，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我珍視的人，我仇恨著一切，只想用自己的能力擺脫貧困和孤獨(dú)，我活在徹頭徹尾的寒冬中。加入獅心會之后，我驟然迎來了夏季，那幾年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我有了好朋友，贏得了尊重，有了奮斗的目標(biāo)，心懷未來。但是龍族毀掉了這一切，在那個初夏的夜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失去了所有朋友，連帶著光榮和夢想。我再度踏入了寒冬，從此再沒有走出來。”昂熱輕聲說，“我并不是什么偉人，我跟年輕人一樣需要朋友和溫暖，如果有朋友和溫暖，我可以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但龍族剝奪了我庸庸碌碌活下去的機(jī)會。時隔那么多年，我仍然能記起那種失去朋友再度陷入孤獨(dú)的痛苦，唯一能撫平這種痛苦的辦法，就是復(fù)仇。很多人會輕易地說出寬恕二字，只是因?yàn)樗麄儾⒉欢鸷蕖！?

“只為了仇恨而活著，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可憐么？”源稚生輕聲問。

“人一生能有多久，能擁有多少東西？而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初夏的夜晚失去了，這就是我的人生。我不能平靜地踏入墳?zāi)梗抑荒芘叵廊ァ！闭f到最后，昂熱的聲音仿佛金屬撞擊所發(fā)出的轟鳴聲。

源稚生凝視著這個老人滄桑的眼睛，久久地沒有說話。從前他只知道這個老人的強(qiáng)權(quán)，今日他見到了這個老人的可怕。如果王將是黑天鵝港的幽靈，希爾伯特·讓·昂熱何嘗不是那個初夏夜晚里幸存的幽靈呢？所有幽靈，之所以能夠繼續(xù)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因?yàn)閳?zhí)念，王將的執(zhí)念是權(quán)力，而昂熱的執(zhí)念是復(fù)仇。

源稚生又想起了風(fēng)魔小太郎的遺言：“大家都是普通人，這些年愛也愛得亂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亂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昂熱緩緩地說，“所謂絕對的正義，只是人們用來粉飾仇恨和渴望的名詞。如果你真的相信那種東西，那你真是太幼稚了。”

閃電貫穿云層，電光把兩個人的臉照得慘白，幾秒鐘后暴雷滾滾而來，仿佛末日的戰(zhàn)鼓聲。昂熱不再說話，源稚生也保持著沉默，四目相對，仿佛相互抵死的刀槍劍戟。

“多年之后，再聽您的教誨真好。”沉默了很久，源稚生輕聲說。

“從這一刻開始，控制權(quán)已經(jīng)移交到卡塞爾學(xué)院手里了，你好好休息吧，希望我們都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升起。”昂熱冷淡地表達(dá)了送客的意思。

“天譴對么？那件武器真的能把神徹底毀滅？”源稚生問。此刻在氣象局大樓里忙碌的不只是裝備部的專家們，還有蛇岐八家的人，龐貝向昂熱公布了天譴的存在，也等于向蛇岐八家公布了。

“沒人知道，那種武器可能從來沒有被動用過，我沒法預(yù)言它的效果，但那是我們目前唯一有效的武器。”昂熱緩緩地說，“總之這件事跟你沒有關(guān)系了，我知道你并不希望神復(fù)活，曾經(jīng)竭盡全力阻止，但你已經(jīng)失敗了。”

“你始終都沒有擺脫往事的陰影，你的血統(tǒng)再強(qiáng)，可你的心是弱的。”頓了頓，昂熱又補(bǔ)充。

源稚生的神色木然，這句尖銳的批評似乎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沖擊，又或許他已經(jīng)認(rèn)可了自己的失敗。他緩緩地起身，向昂熱鞠了一躬，穿越長長的走廊離去。櫻井秀一在旁邊鞠躬送他，他的腳步虛浮目光空洞，像是隨時都會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