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趙姨娘孤勇護(hù)女兒

探春聞言，心中立時(shí)一涼。想來鳳姐若不是胸有成竹也不會(huì)此刻發(fā)難，只是奇怪鳳姐怎么只提到一筆賬目，該是兩筆才是。

趙姨娘也疑惑，想著鳳辣子莫不是訛我，便道：“二奶奶若真有賬本，就拿出來瞧瞧。至于人證，許是我說話不謹(jǐn)慎得罪了馬道婆，故意攀咬我呢！”

鳳姐冷笑一聲道：“姨娘既然不信，那我就叫平兒去把賬本取來。這賬本雖不大卻挺厚，我翻到寫著趙嬌艾王熙鳳賈寶玉名字的這一頁，就沒再往下瞧了。若再往后頭翻，還有別人，也未可知。一次也好，兩次也罷，該自己認(rèn)的就認(rèn)了，沒得連累他人。”

探春何等精明之人，一聽便知，那賬本上定然有趙姨娘的兩筆賬。第一筆必是王熙鳳賈寶玉，第二筆就是孫紹祖。心道以璉二嫂子之能，怎會(huì)不將其與中山狼之死想到一處？當(dāng)日孫紹祖之事，雖則我自己并未出面，都是姨娘從中調(diào)停。但是瓜田李下，死的是自家丈夫，找馬道婆的又是自家姨娘，便是我此刻說自己一無所知，只怕也有人疑心。如今璉二嫂子只說她自己同二哥哥被魘鎮(zhèn)之事，卻絕口不提孫紹祖，想來是要放我一馬，只追究趙姨娘一人。此刻若為自保，最好便是裝傻充楞不開口，不動(dòng)聲色領(lǐng)了璉二嫂子這個(gè)人情。只是姨娘即使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

趙姨娘卻也并不蠢笨，探春想到的她亦想到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抬頭看向了探春，滿臉涕淚，往日的可恨可嫌可憎可惡皆換作了可憐。

探春一時(shí)柔腸百結(jié)，想到為了姨娘不爭氣，自己從小到大暗地裏哭過多少回。姨娘粗鄙卑劣，心狠手辣，不僅魘鎮(zhèn)過王熙鳳賈寶玉孫紹祖，還親自下藥害死了李姨娘，自己便是想同她親近也親近不起來。可是姨娘畢竟還是親娘，且孫紹祖的事自己確實(shí)有份。若是自己不領(lǐng)鳳姐這個(gè)人情，站出來把孫紹祖的事給挑明了，王夫人同鳳姐反倒為難。賈家妾室謀害奶奶少爺未遂雖然事大，哪及得上賈家姑奶奶謀殺親夫得手駭人聽聞。寧榮兩府從賈母往下，有一個(gè)算一個(gè)，定然不會(huì)允許此事傳出。若是要罰趙姨娘便要罰自己，若要饒過自己自然也得放趙姨娘一馬。

探春雖然不喜生母為人，卻也不忍就此看她送了性命。前后一想，從炕上站起，給趙姨娘使了個(gè)安慰的眼神，跪在了王夫人面前便想交代了。

趙姨娘因探春那一眼，到底母女連心，剎那間猜出探春用意。再見她給王夫人跪下了欲開口說話，陡然一股不致明的勇氣涌上心頭，硬生生膝行幾步搶在前頭道：“既然二奶奶人證物證俱全，我也不爭辯了！不止這一樁，二奶奶只怕看漏了，我后頭還找過馬道婆一次，叫她同樣施法，弄死了孫家大爺！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哼，三姑奶奶成日瞧不起我這個(gè)做姨娘的生母，我便索性叫她做寡婦！”

探春猛地抬頭，臉色煞白，看著趙姨娘，兩行眼淚簌簌而下，道：“姨娘說甚么？你不要胡說！”

趙姨娘看著探春，眼淚也下來了，卻仍梗著脖子道：“我說甚么？我說你成日瞧不上我，只把太太當(dāng)親娘一樣孝敬，我不服！明明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卻只跟太太親，眼裏哪有我？太太倒是好心，你回門的時(shí)候還特意叫我去秋爽齋住了陪你，結(jié)果你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孫大奶奶，夫家是孫家，娘家是賈家，外家是王家，同我和趙家毫無瓜葛！好啊，我就弄死孫大爺，瞧你這個(gè)孫大奶奶還怎么得意！”

王夫人顫聲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三丫頭可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竟忍心害死女婿，叫她年紀(jì)輕輕守寡？”

趙姨娘心如刀割，卻強(qiáng)忍著眼淚冷笑道：“我就是瞧不上她那只撿高枝站的輕狂樣！她只認(rèn)孫家賈家王家，眼裏根本沒有我趙家，我又何必認(rèn)她！女生外向，她嫁得好了，一門心思向著孫家，我沾不了她半分光！倒是做了寡婦，她不得不靠著娘家，說不得我和環(huán)兒還能從她那裏落點(diǎn)好處！”

趙姨娘裝得頗像，且她素日為人就是如此，于是連鳳姐都信了，砸著嘴道：“如此心腸歹毒，害自己的親生女兒守寡，你也配做個(gè)人！三姑奶奶這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攤上你這么一個(gè)姨娘罷！”

探春已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著給王夫人磕頭道：“太太，姨娘確實(shí)做錯(cuò)了事，只是二哥哥和鳳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到底不曾傷了性命。后頭大爺?shù)氖拢俏摇?

趙姨娘搶上來打斷了，兩手搬著探春的臉緊對說道：“孫大爺?shù)氖拢褪悄闱撇簧衔以獾膱?bào)應(yīng)！今日我反正也討不了好了，索性出一口惡氣！你雖然是我生的，我也不曾餵過你一口奶，一落地老太太就抱過去了，都是兩個(gè)奶媽子帶，所以你從來和我不親。雖如此，到底你是小姐，我是奴婢，能從你身上得點(diǎn)好處也不錯(cuò)。誰知你如此勢利，不肯讓我沾你一星兒半點(diǎn)兒光也就罷了，還恨不得自己是從太太肚子裏爬出來的，倒嫌我拖累了你，我呸！一個(gè)毛丫頭片子神氣甚么，你在我心裏，連環(huán)兒一個(gè)手指頭也及不上！！別人瞧不起我也就算了，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東西，眼裏都沒有我，我心裏早就恨毒了你！”

探春被趙姨娘的唾沫星子噴了一頭一臉，哭得說不出話來。鳳姐連忙下炕來拉趙姨娘，趙姨娘還兀自恨恨道：“瞧你做了寡婦，還不知道是我干的，反同我親近起來，我私下裏做夢都笑醒了！若不是沒了男人依靠，你眼裏哪還有娘家人？我說三姑奶奶，這會(huì)子你也犯不著在太太跟前裝好人，替我求情賣乖！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的臉面，哪裏就是真心疼我了？我一輩子不曾被你正眼看過，到頭來還要欠你個(gè)人情不成？我呸！我就不領(lǐng)情！你休想在我跟前裝好人！”

鳳姐急忙叫周瑞家的等上來，堵了趙姨娘的嘴，悄悄抬進(jìn)一乘小轎，將趙姨娘塞了進(jìn)去。又對王夫人道：“今日晚了，若是此刻送出去，怕趕不及天黑回城。不如先在梨香院關(guān)一晚，明日一早就送去水月庵，就將她與馬道婆關(guān)在一處。”

王夫人并不說話，只微微點(diǎn)頭，周瑞家的等媳婦們便將趙姨娘拖了出去。

探春這裏哭得胸前衣襟都濕了，鳳姐嘆口氣將她扶了起來，道：“三妹妹，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就因?yàn)橼w姨娘是你親娘，咱們打老鼠怕傷著玉瓶兒，并不想將此事鬧大。如今家裏只有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同我知道此事。茲事體大，我知道了，也不能不回稟。你若怪我，我也無話可說。”

探春哽咽著道：“璉二嫂子不用拿話激我。姨娘做錯(cuò)了事，該她領(lǐng)的自然要領(lǐng)。我雖然傷心，卻不敢說老太太、太太和二嫂子的處置有錯(cuò)。便是老爺知道了，姨娘也落不得好。如今太太和二嫂子只是送姨娘去水月庵，留她性命，已經(jīng)是格外開恩了。我替姨娘謝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只是姨娘到底是我親娘，求太太容我和環(huán)兒見她一面，只當(dāng)送她一程。”

鳳姐聽她這話剛?cè)岵?jì)，不好反駁，便放軟身段勸道：“適才趙姨娘那番話，三姑奶奶也不是沒聽到。你心疼她，她反而恨毒了你。不過是個(gè)糊涂人，你就見她一面，又有什么好話呢？沒得自己找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