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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 倚天屠龍記后傳 > 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

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1 / 3)

兩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楊不悔腳小步短,已走不動了。歇了好一會,才又趕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還是在荒山野嶺中亂闖,四下里狼嗥梟啼,只嚇得楊不悔不住驚哭。

張無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見路旁有個山洞,便拉著楊不悔躲在洞里,將她摟在懷里,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聽不見餓獸吼叫之聲。這一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順著山路走一會,歇一會。行到中午時分,楊不悔突然尖聲大叫,指著路邊一株大樹。張無忌一看,只見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兩個干尸,嚇得忙拉著她轉頭狂奔。兩人七高八低的沒奔出十余步,腳下石子一絆,一齊摔倒。張無忌大著膽子回頭一望,這一下更是吃驚,脫口而出叫道:“胡先生!”原來掛在樹上的一個干尸這時被風吹得回過頭來,卻是胡青牛。另一個干尸長發披背,是個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難姑。山風吹動她的身子和長發,更加顯得陰氣森森。張無忌定了好一會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來,一步步走近,果見掛著的兩具尸體正是胡青牛夫婦。兩人臉頰上金光燦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張無忌心下恍然:“原來他們還是沒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見山澗中一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一頭騾子淹死在澗水之中。張無忌怔怔的流下淚來,解開繩索,將胡青牛夫婦的尸身從大樹上放了下來,忽然拍一聲響,王難姑尸身的懷中跌出一本書來。拾起一看,是一部手寫的抄本,題簽上寫著“王難姑毒經”五字。翻將開來,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寫著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藥、毒草等等,各項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種種希奇古怪的魚蟲鳥獸、花木土石,無不具載。他隨手放在懷里,將胡青牛夫婦的尸體并列了,捧些石頭土塊,草草堆成一墳,跪倒拜了幾拜,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

行出數里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個小市鎮,張無忌便想買些飯吃,哪知市鎮中家家戶戶都是空屋,竟連一個人影也無,無奈只得繼續趕路,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田中長滿了荊棘敗草,一片荒涼。張無忌心中慌亂,楊不悔能夠忍饑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極乖,還能出甚么主意?走了一會,只見路邊臥著幾具尸體,肚腹干癟,雙頰深陷,一見便知是餓死了的。越走這類餓殍越多。張無忌心下惶恐:“難道甚么東西也沒得吃?咱們也要這般餓死不成?”行到傍晚,到了一處樹林,只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張無忌大喜,他自離開蝴蝶谷后,一路未見人煙,當下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行到鄰近,只見兩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正在鍋底添柴加火。兩個漢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見到張無忌和楊不悔,臉上現出大喜過望之色,同時跳起身來。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極,過來,快過來。你同來的大人呢?他們到哪里去了?”張無忌道:“就只我們兩人,沒大人相伴。”兩個大漢相顧大笑,同聲說道:“運氣,運氣!”張無忌餓得慌了,探頭到鍋中一看,瞧是煮甚么,只見鍋中上下翻滾,都是些青草。

一名漢子一把揪過楊不悔,獰笑道:“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飽餐一頓,那是舒服得緊了。”另一名漢子道:“不錯,男的娃娃留著明兒吃。”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干甚么?快放開我妹子。”那漢子全不理睬,嗤的一聲,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服,伸手從靴子里拔出一枘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沒吃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著楊不悔走別一旁,似乎便要宰殺。另一名漢子拿了一只土缽跟在后面,說:“羊血丟了可惜,煮一鍋羊血羹,味兒才不壞呢。”張無忌只嚇得魂飛天外,瞧他們并非說笑,實是有宰殺楊不悔之意,大叫:“你們想吃人么?也不怕傷天害理?”那手持土缽的漢子笑道:“老子有三個月沒吃一粒米了,不吃人,還能吃牛吃羊么?”生怕張無忌逃跑,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張無忌側身讓開,左手一帶,右掌拍的一下,正中他后心要害。他得金毛獅王謝遜傳授武功秘訣,又自父親處學得武當長拳,這幾年中雖然潛心醫術,沒有用功練武,但生平所習所見盡是最上乘的武功。這一掌奮力擊出,便是習武多年的武師只怕也不易抵受,何況一個尋常村漢?那漢子哼了一聲,俯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張無忌立即縱身躍到楊不悔身旁。那漢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插下。張無忌使招武當長拳的“雁翅式”,飛起右腳,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脫手飛出。張無忌一招鴛鴦連環腿,左右跟著踢出,直中那人下顎。那人正在張口呼喝,下顎被踢得急速合上,將自己半截舌頭咬了下來,狂噴鮮血,暈死過去。張無忌忙扶起楊不悔。便在此時,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幾人走進林來。楊不悔嚇得怕了,聽見人聲,便撲在張無忌懷里。張無忌抬頭一看,登時寬心,叫道:“是簡大爺、薛大爺。”進林來的共是五人,一個是崆峒派的簡捷,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們的兩個同門,這四個人都是張無忌給治好了的。最后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貌相威壯,額頭奇闊,張無忌卻未見過。簡捷哼了一聲,道:“張兄弟,你也在這里?這兩人怎么了?”說著手指倒在地下的兩名漢子。張無忌氣憤憤的說了,最后道:“連活人也敢吃,那不是無法無天了么?”簡捷橫眼瞧著楊不悔,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伸舌頭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語:“,五日五夜沒一粒米下肚,盡啃些樹皮草根……嗯,細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張無忌見他眼中射出饑火,像是頭餓狼一般,咧開了嘴,牙齒閃閃發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將楊不悔摟在懷里。薛公遠道:“這女孩的媽媽呢?”張無忌心想:“我若說姑姑死了,他們更會轉壞念頭。”便道:“紀女俠買米去啦,轉眼便來。”楊不悔忽道:“不,我媽媽飛上天去啦!”簡捷和薛公遠等一聽兩人的話,便知紀曉芙已死。薛公遠冷笑道:“買米?周圍五百里地內,你給我找出一把米來,算你本事。”簡捷向薛公遠打個眼色,兩人霍地躍起。簡捷兩手抓住張無忌雙臂。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右臂便將她抱了起來。張無忌驚道:“你們干甚么?”簡捷笑道:“鳳陽府赤地千里,大伙兒餓得熬不住啦。這女孩兒又不是你甚么人,待會兒也分你一份便是。”張無忌罵道:“你們枉自為英雄好漢,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這事傳揚開去,你們還能做人么?”簡捷大怒,左手仍是抓住他,右手夾臉打了他兩拳,喝道:“連你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們本來嫌一只小羊不夠吃的。”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便擊倒兩名村漢,甚是輕易,但圣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好手,一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張無忌給他緊緊抓住了,卻哪里掙扎得脫?薛公遠的兩名師弟取過繩索,將兩個孩子都綁了。張無忌知道今日已然無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當初實不該救了這幾人的性命,哪料到人心反復,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

簡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在痛罵老子,是不是?”張無忌道:“這難道不是恩將仇報?我和你們無親無故,若非我出手相救,你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么?”

薛公遠笑道:“張少爺,我們受傷之后丑態百出,都讓你瞧在眼里啦,傳將出去,大伙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兒我們實在餓得慌了,沒幾口鮮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我們一救罷。”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倒也罷了,這薛公遠笑嘻嘻的陰險狠毒模樣,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大聲道:“我是武當子弟,這個妹子是峨嵋派的。你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就此罷休嗎?”簡捷一愕,“哦”了一聲,覺得這話倒是不錯,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薛公遠笑道:“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里,再去向張三豐老道訴苦罷。”簡捷哈哈大笑,說道:“肚里餓得冒出火來啦,你便是我的親兄弟、親兒子,我也連皮帶骨的吞了你。”轉頭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快生火燒湯啊。還等甚么?”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鐵鍋,一個到溪里去掏水,另一個便生起火來。

張無忌道:“薛大爺,那兩個人反正已死了,你們肚餓要吃人,吃了他不好么?”薛公遠笑道:“這兩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又老又韌,又臭又硬,天下哪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張無忌自來極有骨氣,若是殺他打他,決不能討半句饒,但這時身陷歹人之手,竟要給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不由得張惶失措,哀求了幾句。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當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今日卻給我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張三豐和滅絕老尼知道了,不氣死才怪。”張無忌提氣大喝:“薛大爺,你們既是非吃人不可,就將我吃了罷,只求你們放了這個小妹子,我張無忌死而無怨。”薛公遠道:“為甚么?”張無忌道:“她媽媽去世之時,托我將這個小妹子去交給她爹爹。你們今日吃我一人,也已夠飽了,明日可以再去買牛羊米飯,就饒了這小姑娘罷。”簡捷見他臨危不懼,小小年紀,竟大有俠義之風,倒也頗為欽佩,不禁心動,躊躇道:“怎樣?”薛公遠道:“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只是泄漏了風聲,日后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簡大哥有把握打發便成。”簡捷點頭道:“薛兄弟說得是。我是個胡涂蛋,從不想想往后的日子。”說話之間,那名華山派弟子提了鍋清水回來,放在火上煮湯。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們發個誓,以后決不說出今日的事來。”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甚么,隱隱約約之間,只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

那氣概軒昂的青年漢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動。簡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濠泗一帶,對年輕漢子稱為“小舍”。那青年道:“是!”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說道:“殺豬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橫咬短刀在口,一手提了張無忌,一手提了楊不悔,向山溪邊走去。張無忌破口大罵,想張口去咬他手臂,卻咬不到。那徐小舍走出十余步。薛公遠叫道:“徐小舍,便在這兒開剝罷。”那徐小舍回頭道:“在溪中開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凈些。”口中咬了刀子,說話模糊不清,腳下并不停步。薛公遠道:“我叫你在這里,便在這里。”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生怕他想獨吞,帶了兩個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聲道:“快逃!”將兩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張無忌道:“多謝救命大恩。”拉著楊不悔的手,拔步飛奔。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縱身追去。那徐小舍橫刀攔住,喝道:“站住!”簡捷和薛公遠見他橫刀當胸,威風凜凜的攔在面前,倒是一怔。簡捷喝道:“干甚么?”徐小舍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漢笑話么?”薛公遠怒道:“餓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快追,快追!”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將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這么一來,逃得更慢了。簡捷和薛公遠各挺兵刃,夾攻那姓徐的漢子。斗了一陣,簡捷刷的一刀,砍中了徐小舍大腿,登時鮮血淋漓。徐小舍抵敵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遠擲去。薛公遠側身閃避,徐小舍便沖了出去。簡薛二人也不追趕,徑自來捉張楊二小。徐小舍遠遠叫道:“張兄弟休慌,我去叫幫手來救你。”簡薛二人上前合圍,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了。簡捷瞪眼罵道:“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遠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誰知他是好人壞人?他說姓徐,叫甚么徐達。你別信他鬼話,天都快黑了,到哪兒叫幫手去。”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聽他口音,是鳳陽府本地人,便叫些鄉下人來,咱們也不怕。”簡捷笑道:“鳳陽府的人,哈哈,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飽餐一頓是正經。”

張無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腫,衣衫都扯破了,懷中銀兩物品,都掉在地上。他心想:“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此人實是個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頃刻,不能和他結交了。”一低頭,只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書頁隨風翻動,正是從王難姑尸身上取來的那部《王難姑毒經》,順眼往書頁上瞧去,只見赫然寫著“毒菌”兩個大字,其后小字詳載各種毒菌的形狀、氣味、顏色、毒性、解法,一種又是一種,他心中正亂,哪里看得入腦?突然間一瞥之間,只見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樹干下生著十余棵草菌,顏色鮮艷奪目,心中一動:“這不知是甚么菌,不知有毒無毒?毒經上說大凡毒菌均是顏色鮮明。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這時也已不想自己求生,反正體內寒毒難除,今日便逃得性命,也不過多活幾個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他坐在地下,移動雙腳和臀部,慢慢挨將過去,轉過身來,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摘了下來。這時天色已黑,各人饑火中燒,誰也沒留心他。張無忌忽然眼望徐達逃去之處,跳起身來,叫道:“徐大哥,你帶了人來啦,救命,救命!”簡捷等信以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來!張無忌乘四人凝視東方,倒退兩步,反手將草菌都投入了鐵鍋。簡捷等不見有人,都罵:“小雜種,你想瘋了也沒人來救你。”薛公遠道:“開刀子,誰來動手?”簡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說著一把揪了楊不悔。

張無忌道:“薛大爺,我口渴得緊,你給我喝碗熱湯,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薛公遠道:“好,喝碗熱湯打甚么緊?”便舀碗熱湯給他。熱湯尚未送到嘴邊,張無忌便大聲贊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確是香氣撲鼻。薛公遠早就餓得急了,聞到菌湯香氣,便不拿去喂張無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鮮得緊!”又去舀了一碗。簡捷伸手搶過,大口喝了,興猶未盡,又喝了一碗。薛公遠和華山派其余兩名弟子也都喝了兩碗,久饑之下,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均感說不出的舒服。簡捷還撈起鍋中草菌,大口咀嚼。誰也沒問草菌從何而來。簡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個底兒,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楊不悔后領,右手提了刀子。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后若無其事,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不禁暗暗叫苦。簡捷走了兩步,忽然叫道:“啊喲!”身子搖晃了幾下,摔跌在地,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薛公遠驚道:“簡兄,怎么啦?”奔過去俯身看時,這一彎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撲在簡捷身上。那兩名華山派弟子跟著也毒發而斃。張無忌大叫:“謝天謝地!”滾到刀旁,反手執起,將楊不悔手上的繩索割斷。楊不悔顫著雙手,把張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這才割斷他手上繩索。兩人死里逃生,歡喜無限,摟抱在一起。過了一會,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只見每人臉色發黑,肌肉扭曲,死狀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殺惡人,也就是能救好人。”當下將那部《王難姑毒經》珍而重之的收在懷內,決意日后好好研讀。

張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穿出樹林,正要覓路而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執兵器,快步奔來。張楊二人忙在草叢中躲起。那干人奔到鄰近,只見當先一人正是徐達,他左手高舉火把,右手挺著長槍,大聲吆喝:“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快納下命來!”眾人奔進樹林,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無不愕然。徐達叫道:“張兄弟,你沒事么?我們救你來啦!”張無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這里!”從草叢中奔出。

徐達大喜,一把將他抱起,說道:“張兄弟,似你這等俠義之人,別說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見,我生怕你已傷于惡賊之手,天幸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正是報應不爽。”問起簡薛等人如何中毒,張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眾人又都贊他聰明。徐達道:“這幾個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宰了一條牛,大伙兒正好在皇覺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來。但若不是張兄弟機智,我們還是來得遲了。”當下替張無忌一一引見。一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一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云;兩個白凈面皮的親兄弟,兄長吳良,兄弟吳禎。最后是個和尚,相貌十分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猶如一柄鐵鏟相似,臉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雙目深陷,炯炯有神。徐達道:“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覺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不愛念經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張無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雖然吃肉,卻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湯和道:“咱們煮的那鍋牛肉,這時候也該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來背你。”將楊不悔負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張無忌見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歡喜。

走了四五里路,來到一座廟宇。走進大殿,便聞到一陣燒肉的香氣。吳良叫道:“熟啦,熟啦!”徐達道:“張兄弟,你在這兒歇歇,我們去端牛肉出來。她吐些口涎,調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體內毒性轉盛。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嘆了口氣,說了治法。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難當。數日之間,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惡。

張無忌不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復,雖是常事,但不至于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三更過后的餓死么?”鄧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間,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跟著有人敲門。湯和跳起身來,叫道:“啊也!張員外家中尋牛來啦!”只聽得廟門被人一把推開,步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員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們偷吃了!”說著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這賤和尚,今兒賊贓俱在,還逃到哪里去?明兒送你到府里,一頓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當真胡說八道,你怎敢胡賴我們偷了員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賴我吃肉,這不罪過么?”那豪仆指著盤缽中的牛肉,喝道:“這還不是牛肉?”朱元璋使個眼色,笑嘻嘻的道:“誰說牛肉?”吳良、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仆身后,一聲吆喝,抓住兩人手臂。朱元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笑道:“兩位大哥,實不相瞞,我們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給你們見到,只好吃了兩位滅口,以免泄漏。”嗤的一聲,將一名豪仆胸口衣服劃破,刀尖帶得他胸膛上現出一條血痕。那豪仆大驚,連叫:“饒……饒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兩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廚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著臉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員外說我偷了他的牯牛,咱們便破肚開膛對質,瞧是誰吃了牛肉,連牛毛也沒拔干凈。”翻轉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劃過,嚇得尖聲大叫。吳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腳在兩人屁股上用力一腳,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眾人放懷大吃,笑罵兩名豪仆自討苦吃,平日仗著張員外的勢頭,欺壓鄉人,這一次害怕剖肚對質,決計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之事。

張無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行事卻干凈爽快,制得人半點動彈不得,手段好生厲害。”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張無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楊不悔,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不以尋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當他是好朋友一般。飲到酣處,鄧愈嘆道:“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受了一輩子的骯臟氣,今日弄到連苦飯也沒一口吃,這樣的日子,如何再過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處都是一般,與其眼睜睜的餓死,不如跟韃子拚一拚。”徐達朗聲道:“今日人命賤于豬狗,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著也是枉然。”湯和也道:“不錯。咱們今日運氣好,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天下的好漢子大多衣食不周,難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賊?”各人越說越氣憤,破口大罵韃子害人。朱元璋道:“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么?是有骨氣的漢子,便殺韃子去!”湯和、鄧愈、花云、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去,去!”

徐達道:“朱大哥,你這勞甚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你年紀最大,大伙都聽你的話。”

朱元璋也不推辭,說道:“今后咱們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眾人一齊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氣干云。楊不悔瞧著眾人,不懂他們說些甚么,暗自害怕。張無忌卻想:“太師父一再叮囑,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簡捷、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人卻好上萬倍了。”他對張三豐向來敬服之極,然從自身的經歷而言,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雖然如此,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朱元璋道:“好漢子說做便做,這會兒吃得飽飽的,正好行事。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咱們先去揪來殺了。”花云道:“妙極!”提刀站了起來。

徐達道:“且慢!”到廚下拿一只籃子,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給張無忌,說道:“張兄弟,你年紀還小,不能跟我們干這殺官造反的勾當。我們這幾個人人窮得精打光,身上沒半分銀子,只好送這幾斤牛肉給你。若是我們僥幸不死,日后相見,大伙兒好好再吃一頓牛肉。”

張無忌接過籃子,說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趕盡韃子,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等聽了,都拍手贊好,說道:“張兄弟,你說得真對,咱們后會有期。”說著各挺兵刃,出廟而去。張無忌心想:“他們此去是殺韃子,若不是帶著這個小妹子,我也跟他們去一起去了。他們只有七個人,倘是寡不敵眾,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莊丁定要前來追殺,這廟中是不能住了。”于是挽了一籃牛肉,和楊不悔出廟而去。黑暗中行了四五里,猛見北方紅光沖天而起,火勢甚烈,知是朱元璋、徐達等人得手,已燒了張員外的莊子,心中甚喜。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說之不盡。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先天體質壯健,小小女孩長途跋涉,居然沒有生病,便有輕微風寒,張無忌采些草藥,隨手便給她治好了。但兩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過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內和安徽也是無多分別,處處饑荒,遍地餓殍。張無忌做了一副弓箭,射禽殺獸,飽一天餓一天的,和楊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也沒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找歹主意,卻哪里是張無忌的對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人閑談,說要到昆侖山坐忘峰去。這老人雙目圓睜,驚得呆了,說道:“小兄弟,昆侖山離這里何止十萬八千里,聽說當年有唐僧取經,這才去過。你們兩個娃娃,可不是發瘋了么?你家住哪里,快快回家去罷!”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禁氣沮,暗想:“昆侖山這么遠,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但轉念又想:“我受人重托,雖然路遠,又怎能中途退縮?我壽命無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便是對不起紀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說,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余天,兩個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爛,面目憔悴。張無忌最為煩惱的,卻是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見媽媽總是不從天上飛下來,往往便哭泣半天。張無忌多方譬喻開導,說這一路西去,便是去尋她媽媽,又說個故事,扮個鬼臉,逗她破涕為笑。這一日過了駐馬店,已是秋末冬初,朔風吹來,兩個孩子衣衫單簿,都禁不住發抖。張無忌除下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自己不冷么?”張無忌道:“我不冷,熱得緊。”使力跳了幾下。楊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卻把衣服給我穿。”這小女孩斗然間說起大人話來,張無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時,忽聽得山坡后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當之聲,跟著腳步聲響,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惡賊,你中了我的喂毒喪門釘,越是快跑,發作得越快!”

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數丈后一個女子手持雙刀,追趕而至。那漢子腳步踉蹌,突然間足下一軟,滾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終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漢子驀地躍起,右掌拍出,波的一聲,正中那女子胸口。這一下力道剛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

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恨恨的道:“取解藥來。”那女子冷笑道:“這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只給喂毒暗器,不給解藥。我既落在你手里,也就認命啦,可是你也別指望能活命。”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果然不見解藥。那漢子怒極,提起那枚喂毒喪門釘用力一擲,釘在那女子肩頭,喝道:“叫你自己也嘗嘗喂毒喪門釘的滋味,你昆侖派……”一句話沒說完,背上毒性發作,軟垂在地。那女子想掙扎爬起,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又再坐倒,拔出肩頭的喪門釘,拋在地下。一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氣。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后,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不敢出來。過了一會,只聽那漢子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昆侖派,當真是死不瞑目。你們追趕了我千里路,非殺我不可,到底為了甚么?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說了罷!”言語之中,已沒甚么敵意。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喂毒喪門釘的厲害,眼見勢將和他同歸于盡,已是萬念俱灰,幽幽的道:“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這路‘昆侖兩儀劍’,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況你是外人?”蘇習之“啊”的一聲,說:“,該死,該死!”詹春怒道:“你死到臨頭,還在罵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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