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但見眼前灰影一閃,滅絕師太以快捷無倫的身法欺到蛛兒身旁,以快捷無倫的手法斷她腕骨,摔擲出外,又以快捷無倫的身法退回原處,顫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樹,又詭怪又雄偉的挺立在夜風里。這幾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凈利落,張無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實是快得不可思議,他竟被這駭人的手法鎮懾住了,失卻了行動之力。
滅絕師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張無忌,喝道:“出來!”周芷若走上一步,稟道:“師父,這人斷了雙腿,一直行走不得。”滅絕師太道:“做兩個雪橇,帶了他們去。”
眾弟子齊聲答應。十余名男弟子快手快腳的扎成兩個雪橇。兩名女弟子抬了蛛兒,兩名男弟子抬了張無忌,分別放上雪橇,拖橇跟在滅絕師太身后,向西奔馳。張無忌凝神傾聽蛛兒的動靜,不知她受傷輕重如何,奔出里許,才聽得蛛兒輕輕呻吟了一聲。張無忌大聲問道:“蛛兒,傷得怎樣?受了內傷沒有?”蛛兒道:“她折斷了我雙手腕骨,胸腹間似乎沒傷。”張無忌道:“內臟沒傷,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便可稍減疼痛。”
蛛兒還沒答話,滅絕師太“咦”的一聲,回過頭來,瞪了張無忌一眼,說道:“這小子倒還精通醫理,你叫甚么名字?”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道:“你師父是誰?”張無忌道:“我師父是鄉下小鎮上的一位無名醫生,說出來師太也不知道。”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理他。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來分食干糧。周芷若拿了幾個冷饅頭,分給張無忌和蛛兒。她將饅頭遞給張無忌時,向他瞧了一眼,便轉開了頭。張無忌心中一陣激動,再也忍耐不住,輕聲說道:“漢水舟中喂飯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轉頭向他瞧去,這時張無忌已剃去了胡須,她瞧了好一會,突然間“啊”的一聲,臉現驚喜之色,道:“你……你……”張無忌知她終于認出了自己,緩緩點了點頭。周芷若輕聲問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嗎?”聲細如蚊,幾不可聞。張無忌輕聲道:“已經好了。”周芷若臉上一陣暈紅,便走了開去。
其時蛛兒在張無忌身后,見周芷若驀地里喜不自勝,隨即嘴唇微動,臉上又現羞色,雙目中卻是光彩明亮,待她走開,便問張無忌:“她跟你說甚么?”張無忌臉上一紅,道:“沒……沒……甚么?”蛛兒哼了一聲,怒道:“當面撒謊!”各人歇了三個時辰,又即趕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趕了三天,看來顯有要務在身。一眾男女弟子不論趕路休息,若不是非說話不可,否則誰都一言不發,似乎都是啞巴一般。這時張無忌腿上骨傷早已愈合復元,隨時可以行走,但他不動聲色,有時還假意呻吟幾時,好令滅絕師太不防,只待時機到來,便可救了蛛兒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經之處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遠,立時便給追上,一時卻也不敢妄動。他替蛛兒接上腕骨,滅絕師太冷冷的瞧著,卻也沒加干預。日間休息、晚間歇宿之時,張無忌忍不住總要向周芷若瞧上幾眼,但她始終沒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了兩天,這日午后來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積雪已融,兩個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間,忽聽得馬蹄自西而來。滅絕師太做個手勢,眾弟子立時在沙丘之后隱身伏下。兩人分挺短劍,對住張無忌和蛛兒的后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擊敵人,張無忌等若出聲示警,短劍向前一送,立時便要了他們的性命。聽馬蹄聲奔得甚急,但相距尚遠,過了好半天方始馳到近處,馬上乘客突然見到沙地上的足跡,勒馬注視。峨嵋大弟子靜玄師太拂塵一舉,數十名弟子分從埋伏處躍出,將乘者團團圍住。張無忌探首張望,只見共有四騎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繡著一個紅色火焰。四人陡見中伏,齊聲吶喊,拔出兵刃,便往東北角上突圍。靜玄師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個也不可放走!”峨嵋派雖然人多,卻不以眾攻寡。兩名女弟子、兩名男弟子遵從靜玄師太呼喝號令,分別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彎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這次前來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個個武藝精強,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眾分別中劍,從馬上摔了下來。余下那人卻厲害得多,砍傷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奪路而走,縱馬奔出數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靜虛師太叫道:“下來!”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肯后,拂塵揮出,卷他左腿。那人回刀擋架,靜虛拂塵突然變招,刷的一聲,正好打在他的后腦。這一招擊中要害,拂塵中蘊蓄深厚內力,那人登時倒撞下馬。不料那人極是剽悍,身受重傷之下,竟圖與敵人同歸于盡,張開雙臂,疾向靜虛撲來。靜虛側身閃開,一拂塵又擊在他的胸口。便在此時,掛在那人坐騎項頸的籠子中忽有三只白鴿振翅飛起。靜玄叫道:“玩甚么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鐵蓮子分向三鴿射去。兩鴿應手而落。第三枚鐵蓮子卻被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準頭。一只白鴿沖入云端。峨嵋諸弟子暗器紛出,卻再也打它不著,眼見那鴿投東北方去了。靜玄左手一擺,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自攻敵以至射鴿、擒人,滅絕師太始終冷冷的負手旁觀。張無忌心想:“她親自對蛛兒動手,那是對蛛兒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雙腕震斷之故。這老尼若要攔下那只白鴿,只一舉手之勞,有何難處?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眾弟子自行處理。”想起當年靜玄帶同紀曉芙等人上武當山向太師父祝壽,隱然與昆侖、崆峒諸派掌門人分庭抗禮,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顯然在江湖上都已頗有名望,任誰都能獨當一面,處分大事,對付魔教中的幾名徒眾,自不能再由滅絕師太出手,靜玄、靜虛親自動手,已然將對方的身分抬高了。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上兩頭打死了的白鴿,從鴿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個紙卷,呈給靜玄。靜玄打開一看,說道:“師父,魔教已知咱們圍剿光明頂,這信是向天鷹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個紙卷,道:“一模一樣。可惜有一頭鴿兒漏網。”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有甚么可惜?群魔聚會,一舉而殲,豈不痛快?省得咱們東奔西走的四處搜尋。”靜玄道:“是!”張無忌聽到“向天鷹教告急”這幾個字,心下一怔:“天鷹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來?哼,你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卻未必是我外公的對手。”他本來想乘機救了蛛兒逃走,這時好戲當前,卻要瞧瞧熱鬧,不想便走了。靜玄向四名白袍人喝問:“你們還邀了甚么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圍剿魔教的消息?”
四個白袍人仰天慘笑,突然間一起撲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眾人吃了一驚。兩名男弟子俯身一看,但看四人臉上各露詭異笑容,均已氣絕,驚叫:“師姐,四個人都死了!”靜玄怒道:“妖人服毒自盡,這毒藥倒是厲害得緊,發作得這么快。”靜虛道:“搜身。”四名男弟子應道:“是!”便要分別往尸體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眾位師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尸體的衣袋,只見袋中蠕蠕而動,每人衣袋中各藏著兩條極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時便會給毒蛇咬中。眾弟子臉上變色,人人斥罵魔教徒眾行事毒辣。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咱們從中土西來,今日首次和魔教徒眾周旋。這四人不過是無名小卒,已然如此陰毒,魔教中的主腦人物,卻又如何?”她哼了一聲,又道:“靜虛年紀不小了,處事這等草率,還不及芷若細心。”靜虛滿臉通紅,躬身領責。張無忌心中,卻盡在思量靜玄所說“六派圍剿魔教”這六個字:“六派?六派?我武當派在不在內?”二更時分,忽聽得叮鈴、叮鈴的駝鈴聲響,有一頭駱駝遠遠奔來。眾人本已睡倒,聽了一齊驚醒。駱駝聲本從西南方響來,但片刻間便自南而北,響到了西北方。隨即轉而趨東,鈴聲竟又在東北方出現。如此忽東忽西,行同鬼魅。眾人相顧愕然,均想不論那駱駝的腳程如何迅速,決不能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聽聲音卻又絕不是數人分處四方,先后振鈴。過了一會兒,駝鈴聲自近而遠,越響越輕,陡然之間,東南方鈴聲大振,竟似那駱駝像飛鳥般飛了過去。峨嵋派諸人從未來過大漠,聽這鈴聲如此怪異,人人都暗暗驚懼。滅絕師太朗聲道:“是何方高手,便請現身相見,這般裝神弄鬼,成何體統?”話聲遠遠傳送出去。她說了這句話后,鈴聲便此斷絕,似乎鈴聲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虛。第二日白天平安無事。到得晚上二更時分,駝鈴聲又作,忽遠忽近,忽東忽西,滅絕師太又再斥責,這一次駝鈴卻對她毫不理會,一會兒輕,一會兒響,有時似乎是那駱駝怒馳而至,但驀然地里卻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頭昏腦脹。張無忌和蛛兒相視而笑,雖然不明白這鈴聲如何響得這般怪異,但定知是魔教中的高手所為,這般攪得峨嵋眾人束手無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滅絕師太手一揮,眾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會鈴聲。這鈴聲響了一陣,雖然花樣百出,但峨嵋眾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覺得無趣,突然間在正北方大響數下,就此寂然無聲,看來滅絕師太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法子,倒也頗具靈效。次晨眾人收拾衣毯,起身欲行,兩名男弟子突然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呼。只見身旁有一人躺著,呼呼大睡。這人自頭至腳,都用一塊污穢的毯子裹著,不露出半點身體,屁股翹得老高,鼾聲大作。峨嵋派余人也隨即驚覺,昨夜各人輪班守夜,如何竟會不知有人混了進來?滅絕師太何等功夫,便是風吹草動,花飛葉落,也逃不過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時才見?各人又驚又愧,早有兩人手挺長劍,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誰,弄甚么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長劍,挑起毯子,只見毯子底下赫然是個身披青條子白色長袍的男子,伏在沙里,睡得正酣。靜虛心知這人膽敢如此,定然大有來頭,走上一步,說道:“閣下是誰?來此何事?”那人鼻鼾聲更響,簡直便如打雷一般,靜虛見這人如此無禮,心下大怒,揮動拂塵,刷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翹起的臀部打去。
猛聽得呼的一聲,靜虛師太手中的那柄拂塵,不知如何,竟爾筆直的向空中飛去,直飛上十余丈高,眾人不自禁的抬頭觀看。滅絕師太叫道:“靜虛,留神!”話聲甫落,只見那身穿青條袍子的男子已在數丈之外,正自飛步疾奔,靜虛卻被他橫抱在雙臂之中。靜玄和另一名年長女弟子蘇夢清各挺兵刃,提氣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眼見萬萬追趕不上。滅絕師太一聲清嘯,手執倚天寶劍,隨后趕去。峨嵋掌門的身手果真與眾不同,瞬息間已越過靜玄、蘇夢清兩人,青光閃處,挺劍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極,這一劍差了尺許,沒能刺中。那人雖抱著靜虛,但奔行之速,絲毫不遜于滅絕師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夫,竟不遠走,便繞著眾人急兜圈子。滅絕師太連刺數劍,始終刺不到他身上。只聽得拍的一響,靜虛的拂塵才落下地來。這時靜玄和蘇夢清也停了腳步,各人凝神屏息,望著數十丈外那兩大高手的追逐。此處雖是沙漠,但兩人急奔飛跑,塵沙卻不飛揚。峨嵋眾弟子見靜虛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無不心驚。各人有心向前攔截,但想以師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奪不下,卻要門人弟子相助?這以眾欺寡的名聲傳了出去,豈不被江湖上好漢恥笑?各人提心吊膽,卻誰也不敢向前,只盼師父奔快一步,一劍便刺入那怪容的后心。片刻之間,那人和滅絕師太已繞了三個大圈,眼見滅絕師太只須多跨一步,劍尖便能傷敵,但總是差了這么一步。那人雖然起步在先,滅絕師太是自后趕上,可是那人手中抱著一人,多了百來斤的重量,這番輕功較量就算打成平手,無論如何也是滅絕師太輸了一籌。
待奔到第四個圈子時,那人突然回身,雙手送出,將靜虛向滅絕師太擲來。滅絕師太只覺狂風撲面,這一擲之力勢不可當,忙氣凝雙足,使個“千斤墜”功夫,輕輕將靜虛接住。那人哈哈長笑,說道:“六大門派圍剿光明頂,只怕沒這么容易罷!”說著向北疾馳。他初時和滅絕師太追逐時腳下塵沙不驚,這時卻踢得黃沙飛揚,一路滾滾而北,聲勢威猛,宛如一條數十丈的大黃龍,登時將他背影遮住了。峨嵋眾弟子涌向師父身旁,只見滅絕師太臉色鐵青,一語不發。蘇夢清突然失聲驚呼:“靜虛師姐……”但見靜虛臉如黃蠟,喉頭有個傷口,已然氣絕。傷口血肉模糊,卻齒痕宛然,竟是給那怪人咬死的。眾女弟子都大哭起來。滅絕師太大喝:“哭甚么?把她埋了。”眾人立止哭聲,就地將靜虛的尸身掩埋立墓。
靜玄躬身道:“師父,這妖人是誰?咱們當牢記在心,好為師妹報仇。”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此人吸人頸血,殘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聽說他輕功天下無雙,果然是名不虛傳,遠勝于我。”
張無忌對滅絕師太本來頗存憎恨之心,但這時看她身遭大變,仍是絲毫不動聲色,鎮定如恒,而且當眾贊揚敵人,自愧不如,確是一派宗匠的風范,不由得心下欽服。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師父動手過招,一味奔逃,算甚么英雄?”滅絕師太哼了一聲,突然間拍的一響,打了她一個嘴巴,怒道:“師父沒追上他,沒能救得靜虛之命,便是他勝了。勝負之數,天下共知,難道英雄好漢是自己封的么?”丁敏君半邊臉頰登時紅腫,躬身道:“師父教訓的是,徒兒知錯了。”心中卻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丟了臉面,這口惡氣卻來出在我頭上。算我倒霉!”
靜玄道:“師父,這“青翼蝠王”是甚么來頭,還請師父示知。”滅絕師太將手一擺,不答靜玄的話,自行向前走去。眾弟子見大師姐都碰了這么一個釘子,還有誰敢多言?一行人默默無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個沙丘旁露宿。滅絕師太望著那一火堆,一動也不動,有如一尊石像。群弟子見師父不睡,誰都不敢先睡。這般呆坐了一個多時辰,滅絕師太突然雙掌推出,一股勁風撲去,蓬的一響,一堆大火登時熄了。眾人仍是默坐不動。冷月清光,灑在各人肩頭。張無忌心中忽起憐憫之意:“難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會在西域一敗涂地,甚至全軍覆沒?”又想:“周姑娘我卻非救不可。可是魔教人物這等厲害,我又有甚么本事救人?”只聽得滅絕師太喝道:“熄了這妖火,滅了這魔火!”她頓了一頓,緩緩說道:“魔教以火為圣,尊火為神。魔教自從第三十三代教主陽頂天死后,便沒了教主。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誰都覬覦這教主之位,自相爭奪殘殺,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門派合當興旺,妖邪數該覆滅,倘若魔數不起內哄,要想挑了這批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
張無忌自幼便聽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親和魔教頗有牽連,每當多問幾句,父母均各不喜,問到義父時,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終莫名其妙。其后跟著太師張三豐,他對魔教也是深惡痛絕,一提起來,便是諄諄告誡,叫他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結交。可是張無忌后來遇到胡青牛、王難姑、常遇春、徐達、朱元璋等好漢,都是魔教中人,這些人慷慨仗義,未必全是惡人,只是各人行動詭秘,外人瞧著頗感莫測高深而已。這時他聽滅絕師太說起魔教,當即全神貫注的傾聽。滅絕師太說道:“魔教歷代教主,都以‘圣火令’作為傳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奪其魄,圣火令不知如何地竟會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兩代教主有權無令,這教主便做得頗為勉強。陽頂天突然死去,實不知是中毒還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繼承之人。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頭著實不少,有資格當教主的,少說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內部就此大亂。直到此時,仍是沒推定教主。咱們今日所遇,也是個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韋一笑。”
群弟子都沒聽見過“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名字,均默不作聲。滅絕師太道:“這人絕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緊,因此這人武功雖強,在中原卻是半點名氣也無。但白眉鷹王殷天正、金毛獅王謝遜這兩個人你們總知道罷?”張無忌心中一凜。蛛兒輕輕“啊”的一聲驚呼。
殷天正和謝遜的名頭何等響亮,武林中可說誰人不知,哪人不曉。靜玄問道:“師父,這兩人也都在魔教?”滅絕師太道:“哼!豈僅‘都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金青’。紫衫龍王、白眉鷹王、金毛獅王、青翼蝠王,是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見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獅王喪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濫殺無辜,終于不知所終,成為武林中的一個大謎。殷天正沒能當上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創天鷹教,自己過一過教主的癮。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頂已勢成水火,哪知光明頂遇上危難之時,還是會去向天鷹教求救。”張無忌心中混亂之極,他早知義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為正派人士所不容,卻沒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屬魔教中的“護教法王”,一時自己想著心事,沒聽到峨嵋弟子說些甚么。過了一會,才聽得滅絕師太說道:“咱們六大門派這次進剿光明頂,志在必勝,眾妖邪便齊心合力,咱們又有何懼?只是相斗時損傷必多,各人須得先心存決死之心,不可意圖僥幸,心有畏懼,臨敵時墮了峨嵋派的威風。”眾弟子一齊站起,躬身答應。滅絕師太又道:“武功強弱,關系天資機緣,半分勉強不來。像靜虛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于吸血惡魔之手,誰都不會恥笑于她。咱們平素學武,所為何事?還不是要鋤強扶弱,撲滅妖邪?今日靜虛第一個先死,說不定第二個便是你們師父。少林、武當、峨嵋、昆侖、崆峒、華山六大派此番圍剿魔教,吉兇禍福,咱們峨嵋早就置之度外……”
張無忌心道:“我武當派果在其內。”隱隱覺到此番西去,定將遇上無數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的大慘事,真想就此帶了蛛兒轉身逃走,永不見到這些江湖上的爭斗兇殺。只聽滅絕師太道:“俗語說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人孰無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最怕是你們都死了,老尼卻孤零零的活著。”她頓了一頓,又道:“嘿嘿,但縱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甚么峨嵋派?只須大伙兒轟轟烈烈的死戰一場,峨嵋派就是一舉覆滅,又豈足道哉?”群弟子人人熱血沸騰,拔出兵刃,大聲道:“弟子誓決死戰,不與妖魔邪道兩立。”
滅絕師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罷!”張無忌見峨嵋派眾人雖然大都是弱質女流,但這番慷慨決死的英風豪氣,絲毫不讓須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門派,自非偶然,不僅僅以武功取勝而已,眼前她們這副情景,大有荊軻西入強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慨。本來這些話在出發之前便該說了,但想來當時以為魔教內亂,舉手可滅,沒料到魔教在分崩離析之際,群魔仍能聯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這一出手,局面登時大不相同。果然滅絕師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來,白眉魔王和金毛獅王自然亦能來,紫衫龍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來。咱們原定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楊逍,然后逐一掃蕩妖魔余孽,豈知華山派的神機先生鮮于掌門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盤錯了。”
靜玄問道:“那紫衫龍王,又是甚么惡毒的魔頭?”滅絕師太搖頭道:“紫衫龍王惡跡不著,我也是僅聞其名而已。聽說此人爭教主不得,便遠逸海外,不再和魔教來往。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說是極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楊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歷代相傳,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楊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卻誰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師、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都是博聞廣見之士,但他們兩位也不知道。咱們和楊逍正面為敵,明槍交戰,勝負各憑武功取決,那倒罷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這才是最為可慮之事。”眾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頭向身后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是紫衫龍王會斗然奄至、前來偷襲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臉色慘白。滅絕師太冷然道:“楊逍害死你們孤鴻子師伯,又害死紀曉芙,韋一笑害死靜虛,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掌門之位,慣例由女子擔任,別說男兒無份,便是出了閣的婦人,也不能身任掌門。但本派今日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豈可墨守成規?這一役之中,只要是誰立得大功,不論他是男子婦人,都可傳我衣缽。”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覺得師父鄭而重之的安排后事、計議門戶傳人,似乎自料不能生還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凄然之意。滅絕師太縱聲長嘯,哈哈,哈哈,笑聲從大漠上遠遠的傳了出去。群弟子相顧愕然,暗自驚駭。滅絕師太衣袖一擺,喝道:“大家睡罷!”靜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滅絕師太道:“不用守夜了。”靜玄一怔,隨即領會,要是青翼蝠王這一等高手半夜來襲,眾弟子哪能發覺?守夜也不過是白守。這一晚峨嵋派的戒備外弛內緊,似疏實密,卻無意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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