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再看到這位十一王子，二人只是點頭致意而已，明檀想他約莫是忘了。現在她最需要思量的是該怎么想法子和予涵一起上前線，待在后方等消息，不說她自己性子不安分，光是擔心予涵的安危就夠她受的了。好不容易想出了法子，結果等開戰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和軍醫傷患們都遠離營地，置身于一個小院子裏。尤其是明檀，被單獨鎖在一間屋子裏面。 她心頭頓時涼了大半截，立馬想到予涵為了不讓她上前線竟然給她下了迷藥。 一覺醒來，看到完好的木質屋頂，筆直的房梁，明檀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了起來。那時已是正午，按照軍隊制定的計劃，已經開戰四個時辰有余了。 血氣瘋狂上涌，直要沖破天靈蓋，眼前混混沌沌地發暗發黑，心口突突亂跳，手腳冰涼麻木的沒有知覺，整個人空洞得脫離了人間。 予涵。 腦袋裏只有這兩個字真實地浮現出來，兇猛直接地撞進她的腦子裏，擊碎了她所有的思緒。 門被鎖得很結實，任她怎么猛撞飛踢肘擊都紋絲不動，指甲死命抓在門上留下條條鮮紅的印記，好似干涸的血淚。她絕望得像個無用的瘋婦沒有絲毫理智的拍擊著那扇厚實的門。又跌跌撞撞地沖向窗戶，無奈連窗戶都被釘死了，明檀是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催命摧心肝了。眼前不斷重現上回橫砍過來地大刀，以及飛濺出來的腥膩血紅。那次是她的脖子，但是予涵，萬一予涵遇到那把刀……還有甄致禮的胳膊，若換成了予涵……明檀抱著腦袋不敢想下去，萬一更糟。 目光瞥見柜頭的映雪劍，她毫不猶豫地抽劍以刀法砍向木門。 木頭碎屑紛紛揚揚地四散開來，有掉進眼睛裏的，刺激得淚水立馬奔涌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尖銳的酸澀，還是因為隱忍多時的恐懼和無助，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到予涵的身邊，卻被現實的枷鎖禁錮住。 手腕開始酸疼，疼痛感閃電一樣一遍遍劈在每一個關節上，握劍的手指痙攣似的抽搐，明檀仍是機械地重覆著砍削的動作，不知疲倦，沒有任何停歇。 無望的深淵吞噬著她的魂魄，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 時間一寸寸流逝，明檀不知道她花費了多少時光，在她的呼吸都要終結的時候，終于削出了一個夠人出去的豎縫。她虛脫一般大口喘氣，呼哧呼哧地像跋涉萬裏的老馬，四肢脫力到動彈不得。 但是，予涵……她撈起掉在地上的銀色長劍，從縫隙裏費力地鉆了出去。 正午的陽光仿如出鞘的劍芒，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溫暖反而是催心的刺眼。 明檀不管不顧地橫沖出去，一路上憑著口氣朝著震天吶喊刀槍擊鳴的地方狂奔而去。 離得越近，那股中人欲嘔的血腥味就越濃，四面八方蜂擁進人的肺腑。 明檀在幾乎及膝的雪地裏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尋覓著，尋找那個白色的身影。 北風呼嘯，大塊的雪粒堅硬地打在她臉上，讓她有被利刀割過的錯覺。一地紅白相映，襯著東倒西歪缺胳膊斷腿的尸首，甚至有流淌出來的甜膩腸子內臟被鉤鐮長槍拖了出來，看在眼裏更是觸目驚心。 明檀強行壓抑住胃裏尖銳的惡心，看到有一個大周士兵，立馬上前扯住他的領口大吼：“清河王在哪兒？” “啥子王？”那人神智似乎不很清醒，頭上一流血水止不住地往下淌著。 “清河王！清河王在哪兒？”明檀的聲音近乎尖銳，走了調地飆高。 “山頂，和那個蠻夷老大斗著那。” 話音未落，明檀當即朝山頂拔腿就跑。 尸橫遍野，每一步都是踏著大周人或是赫赫人的尸身過去的，多少，一兩千？還是一兩萬？明檀腦子渾渾噩噩的，這裏面有多少個甄致禮那樣的仍是孩子的少年，又有多少韓盛那樣有妻子兒女在家裏等待的人？然后，予涵……涵會不會也稱為他們中的一個？ 這個念頭盤桓在明檀心頭像個揮之不去的夢魘，厚重的積雪阻絆著她的腳步，長時間地純粹跋涉幾乎耗盡了全部體力，嗓子撕裂了一樣地開始疼痛，然后在呼吸間冒著同這片修羅場一樣的腥氣。 冬天太陽下山好早，高高掛著的晌午艷陽轉瞬就轉成紅彤彤一片，掩映著這人間地獄。 還是沒有看到予涵，明檀胃裏一陣翻滾，俯下身子絕望得想嘔吐。 在哪裏？ 涵……你在哪裏？ 已經在山地最高峰了，路上也遇見幾個赫赫人，在明檀充血的瞳孔下三兩下就揮殺干凈了。這種時候別說殺人，吃人的心她都有了。 周圍全是高大的蒼天巨木，明檀極力望得更遠，終于在十來丈的距離看到那個白色身影。 予涵一身銀甲白袍在一整日的征戰中被染得血紅，然后被寒冷的天氣凍得僵硬凝滯。 他被兩個赫赫人前后夾擊，其中一個身材高大壯碩如猛牛，身披鑲貂毛革絲甲胄，持著玄鐵獸首大刀，揮斬之下掀起的風颯颯生寒。 縱使予涵身手如何矯捷不凡，終究吃虧在中原男子在力量上的先天劣勢，又被兩個赫赫人左右纏住。三尺青峰掣肘下發揮的作用著實有限，不到一會兒右臂就新添了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紅的熱血飈撒在雪地上看得明檀目欲眥裂，又見他身上傷痕累累，在騰挪飛躍下不斷地涌出，更心驚膽戰。 正此時，一個彎刀橫砍向予涵腹部，他迅捷地向后一仰，卻沒有躲過另一人的下劈，力窮之下，提氣竟生生抬起半仗高。然而再一抬頭，臉頰上以多出一條血痕。 明檀焦急下立馬沖上前一劍刺向其中一個赫赫人。 但是她奔波半日，早就筋疲力竭，正是強弩之末。 不過幾個回合，就被那個赫赫人逼到樹木前，再無退路。 眼睜睜地看著那把雪亮的彎刀劈砍下來，明檀絕望之際卻看到予涵已然體力不支，不知手裏哪來的力氣，她迅速猱身一竄，任由鋒利的寒意破體而入，凜冽直接地劃開她整個后背。緋紅的顏色仿佛展開的蝶翼絢爛地灑遍她沖過的雪地上，飛濺到她背后的樹上。 予涵…… 明檀拼死趕在那個赫赫人揮刀之前一口氣奔了過去，用盡最后的力量橫切了過去。 余光裏看到一顆碩大的頭顱斜飛出去，在深厚的雪地裏滾出老遠，拖了一地的血漿。 “叮”地一聲脆響，一股鉆心的疼痛從左胸噬咬開來，鎖骨上凸出的血色刀尖上滴下溫熱的赤紅珠子。但是很快，后面偷襲的那個赫赫人也被予涵憤怒地一劍挑開。是的，近乎槍法的挑，很難想象，是怎樣的憤怒才能讓他爆發那么大的力量。清俊的臉上被污血抹出不屬于他的猙獰，但是在看到明檀茫然空洞的眼神又轉為心悸的疼惜愛憐。 明檀脫力地跪坐在地上，連喘口氣都費勁，抽搐似的吞吐著。 予涵也跪在她身上，顫抖著摸上她的后背，先是點住她幾處大穴，減緩了血液的流動，一貫沈穩的右手哆嗦著握住貫穿明檀身體的彎刀。一個用力，明檀喉頭頓時腥味上涌，無法停止地嘔吐了出來。血液都凝成了一團一團，又不斷地從嘴裏四溢，滴滴答答地在雪白的地上繪出緋色的曼珠沙華。 “咳……”血沫子飛濺到予涵的指尖，尚是溫熱的。他心頭溢過無法控制的恐懼，一把將明檀拉進自己的懷裏，緊緊地擁抱住，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還活著，還能動還能跑還能說說笑笑。 他的擁抱如此用力，幾乎連骨頭都要被擠碎了。 “疼嗎？”予涵嗓音暗啞，如同被撕碎后重新拼接成的，明檀能感覺他在顫抖，他是有多害怕？ “為什么要來……啊？傻丫頭……” 沒錯，我是個傻丫頭，但是……淚水在明檀的眼裏滾動著，“你以為我不害怕嗎？你以為看到那些帶著腥味的紅色我就不怕嗎？但是……你如果死了？你如果死了，我更怕啊……”她幾乎是哭號著說了出來。 予涵拂開她散落的額發，捧著她的臉頰，指腹的繭子粗糙地劃過，“你才十八歲，還那么的年輕……” “可是一旦你死了，無論我是十八還是八十，都沒有意義。是不是？”不顧身上劇烈的疼痛，她伸手環住予涵的脖頸，貼著他的耳邊喃喃道：“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不要這樣，我們不要這樣……”眼前依稀是予涵擔憂慌張的面容，但是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無法控制地墜入黑暗。 正章十三年十二月五日，清河王予涵殲滅巴特格右翼全部，斬殺巴特格長子哈泰。撫遠大將軍楊賀大勝巴特格主力軍，將其驅逐回北方至雁鳴關下。京師危機解除，帝悅，當即封楊賀為二等子爵，其子楊肅為正二品龍虎將軍，幼子破格賜作正七品把總。靈犀長公主駙馬因勤王大功，被封為一等男爵，晉為武略騎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