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除夕夜，明檀窩在予涵案邊吃著味道寡淡的幾個餃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自己有多久沒好好過過除夕。上次宮裏除夕夜宴不算，之前往來西希拜羅和中原，大年三十基本是在奔波中糊裏糊涂地過過去了。然后有幾次是在清靈居過的，可惜邵州過年不興吃餃子，師姐妹們蒸點糯米糍粑就是過了年。而師父是方外之人，連紅包拜年都沒有，沒一點年味。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予涵也輕輕笑著安靜地聽她說。終于等明檀吃完了餃子，說完六歲那年在中弘王府，和父王母親吃餃子，吃到一個裹著銅板的，一個“嘎嘣”響把門牙咯掉了后，他默默地自袖中很鄭重地取出一朵干燥的花朵，粉柔柔的小扇子一樣好看，散發(fā)著淡淡的素雅清香。呼吸的氣息拂在上面，絨絨的花瓣就像湖面的水紋輕輕蕩漾。粉嫩的纖細的好像白鶴山秋日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一樣好看的小花，又好像是冬日暖暖呵出的朦朧霧氣，粉紅裊娜，曼曼如羽的合歡，安靜羞澀地躺在予涵白皙的手上。合歡合歡，兩兩相對，夫妻好合。 “合歡，合心即歡。我離開鏤月開云館之前摘下的?！彼従彽?，帳子裏昏黃的燭光映得他半邊臉，珍珠一樣柔和動人，泛著圓潤溫暖的光芒，在他漆黑如深潭的眼中，明檀能看到的只有自己楞楞的面容，是深入內(nèi)心，在薄薄的冰層下澎湃的激流，轉(zhuǎn)瞬就能淹沒她的全部神志，“阿檀，嫁給我?！?五個字，仿佛夏日潛進河裏，四面八方的壓力鎖住了她能感知的一切。睜開眼，渾濁的碧綠中艷麗碎亮的斑駁穿透心魂的驚悸美麗，讓人無端地歡喜哭泣，在流動的河水裏，留下只有自己知道的溫熱的淚水，然后暈開消散，但是不會消失，舌尖還遺留著咸濕的味道。 她應該說“好”，心底裏有個聲音告訴她應該說“好”。 然而，明檀一個激靈，蹦起來不管不顧地就要往帳子外面闖。 予涵驚詫之下，也起身沖了上去，一把抱住明檀的腰身。 她激動地想要掙開予涵的懷抱，指間泛著艱難的青白，“放開我，你放開我?！?予涵卻是收攏了臂膀，緊得讓她呼吸都有些困難，肋骨隱隱地開始疼，不對的，是錯的。眼中有什么被黑色的氣息籠罩，撕扯著她墜向無底的深淵，連鼻翼間的空氣都開始凝滯。 “周明檀，你怕什么？”他急急地逼問。自從那次親眼看到明檀殺人，他再沒以全名喚過明檀，而這次，卻是帶著不容人拒絕的力度，炙熱地灼燒著明檀的靈魂。 她呆呆地任由淚水奪眶而出，滾燙地一顆顆滑過，“不行……不可以，這是……錯的?！?“有什么錯？”他用力扳過明檀的肩膀，直直看向明檀的眼睛，執(zhí)意要看到她心裏最深的地方，黑暗濃稠沒有一絲光亮，窒息而無望。 “沒有好結(jié)果，不會被原諒的?！泵魈锤苍谒麘蜒Y，軟軟地跪倒在地上，“我們這樣是……是……” “亂倫。”予涵替她說了出來，手裏捧著明檀的臉頰，額頭抵著她，堅持要看著她的眼睛，“是，是亂倫。但是，我只問你一句，你……愛不愛我？” 她的貪戀地看著予涵烏黑的眼睛，深不見底，看得久了，有置身無邊黑暗的錯覺。帶著誘惑的味道，牽引她全部思緒，無法掙脫抽離，只能沈淪到底直至死亡。 “愛?！?予涵吻上她的唇，控制不住力量地咬上去，輾轉(zhuǎn)著，碾壓而過，抵死地斷絕她的退路，血的味道彌漫在二人呼吸間，“我愛你，阿檀。從來沒有錯過。” 應該早就看出來，明檀的害怕。她可以為他送死，卻拒絕和他走下去。她躑躅著，不敢說出來的話語，在那晚漫天的星辰下，躲藏無依，像只慌亂的小獸，被發(fā)現(xiàn)最隱秘的傷口。他牽引著那個女孩，帶著她走。他知道她貪戀自己的氣息，渴望在他的身邊，卻不敢和他一起走在陽光下。 “我……不想成為第二個靈犀長公主。”她痛苦地從嘴邊擠出這幾個字，含著點點腥氣，“我很自私。我想在你身邊，卻怕……和你妹妹一樣，生不如死?！?予涵怔忡間，想起曾經(jīng)安靜坐在窗邊吟詩賞花的妹妹，到后來空洞無神的氣息。眼前是無措的明檀，那雙大眼睛中漸漸凝聚的絲絲死氣，他胸口一滯，尖銳地開始疼痛，但是舍不得放開她，愛戀地撫上她的發(fā)鬢，眼中是隱隱地仿佛千年寒冰中竄動不絕的火苗，“不要怕，我不會是澈弟。我愛你，就要你真真正正地站在我身邊。忘倫背德，如果死后，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那么我們一起。” 將緋紅含羞的合歡插在她鬢邊，輕輕吻過她頰邊的淚珠，“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好。”她放棄了掙扎，將頭靠在予涵肩上，感受他深沈的懷抱，既是無望，那么，我們一起墜入黑暗，“我嫁給你?！?或許，漂泊無定的人生裏，這是她唯一能得到的，最殘酷最真實的東西。 看無邊黑夜席卷天地，唯有那圓潤如豆的燭光閃爍了悲憫的光芒，在哀涼的夜晚看著他們決絕的墮落。 沒有花轎，沒有天地對拜，沒有絢麗紅艷的并蒂蓮花，唯有那一朵盈盈綻放了不知多久的合歡。粉艷驚心的美麗，在烏黑卷曲如波浪的長發(fā)中輕柔地舒展，又仿佛漫天漫地的合歡花雨的散落，鳥羽晨靄的團團緋色云霓。 鴛鴦交頸，合歡低嘆，從沒見過予涵散開頭發(fā)樣子，在溫潤曠遠上平添的妖嬈，發(fā)梢有點癢地掃過她的臉頰，脖頸，肩頸，胸脯，一絲鮮明的疼痛如暗空撕過的閃電，乍響在她的半邊天空。 明檀沒想過自己居然會發(fā)出這樣綿軟尖銳的聲音，想要退卻，又忍不住抱緊近在咫尺的溫暖，短促地抽氣。 予涵忽然翻身，生怕壓倒她的傷口，任由明檀彎曲如弓，伏在自己身上低低呻吟。 他安撫似的輕輕掠過明檀赤裸的后背，那個貫穿整個背部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痂，粗糙地仿若斬斷雙翼的烙印，與自己胸口的刀傷相映。而隆起的左胸上方，微微凹進去的傷疤，仍泛著血色的紅，差點刺過心臟，他憐惜道，“疼嗎？” 明檀只是哭著，淚水瀲滟，連鬢邊那朵絨絨的合歡花也一并模糊起來，蕩漾在水波中。 他撐起上身，溫柔地含住她的唇角，細細地描摹著棱角分明的飽滿輪廓，指間觸撫著那道長長的傷痕，滑至腰側(cè)，卻聽到明檀長長一聲嚶嚀。甜膩中滾動著細碎的沙啞，雙靨緋紅，好似朦朧芬芳的合歡綻放。 “涵?！?“唔……” “涵?！?那雙曜黑的眼睛裏，能看到的，只有無止盡的暗色?；腥绯跻?，那個男子一身月白，在墨黑的夜晚，腰橫一笛，清朗如皓月當空，清泉奔流。有酒香，桂花香脈脈浮動，清冽旖旎，只是一眼，此生不能忘懷，鐫刻在最深的執(zhí)念上。她并指成劍，一式“邀劉郎”，在滾滾紅塵中遇到這一生在無法逃脫的劫，毫不猶豫地斬斷自己的雙翼，將自己與他捆綁一世。 但那又如何？至少…… “阿檀，和我一起下地獄吧。”他再明檀耳邊喃喃，伴著撕裂靈魂的痛苦和永不超生的歡愉。 是的，這段始于黑暗的愛情，註定是要下地獄的。 因為它是永不超生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