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正月十五剛過完，人們還沈浸在紅紅火火的歡喜氣息裏，然而重慶府的老百姓卻自發(fā)地掛上了白幡，不為別的，卻是重慶知府洛臨君去世了。 洛臨君作為一方父母官，身在四品高位，清正廉明，體恤百姓，心中自存昭昭天理，把律法公平看得比什么都重。憑你是地方豪強還是京裏誰誰的親戚，對他而言與地下挑擔種田的老百姓一般無二，犯了法就得嚴懲不赦。與那些七八品芝麻小吏就開始作威作福的官老爺截然相反，洛臨君出門基本上只是一頂青布小轎，有時甚至兩袖清風，獨自走在街上，市井上任何人都可以攔住他或攀談或申訴。他板起臉來不怒自威，對待那些最底層的布衣平民卻是平易近人。 盡管也是皇親國戚，又有任在三品的族兄，洛臨君卻是正經的科考出身從正八品的縣丞做起，直到如今的知府。他做事認真負責，處理公務，往往通宵達旦。擔任地方官時期，每任都備受百姓愛戴，下屬同僚無不交口稱讚。自來了重慶首先整治了當地的貪官污吏，大刀闊斧斧正當時的弊病，重視農桑，實行教化。不到一年時間，深受當地人們的尊重和讚揚。 正月裏，山上積雪未化，灰蒙蒙的天下起了連綿的雨雪，濕滑冰冷到了骨子裏。 樓歸遠不緊不慢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感覺額頭一涼，抬頭正見細密的雨水連著晶瑩的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嘴角苦澀地掛起凄涼的笑來，連老天爺都哭了嗎？ 身邊有腳快的幾個人走了過去，聽得其中一個像是書生的嘆息道：“洛大人一生清廉，沒想到連葬禮都是這么簡單啊，這哪裏是像是官老爺子？連咱對門兒的酒鋪子老板他爹走了都比這熱鬧。” “嘿，閉上你的狗嘴！。這才是洛大人的調子，要是辦得熱熱鬧鬧的不是臟了大人的名聲？”和那人同行的另一個罵道。 他從京城趕來吊唁，離洛臨君去世已經有十來天了，人都已然下葬，沒想到還有人上山祭奠。樓歸遠欣慰一笑，老師，您一生為了百姓鞠躬盡瘁，哪怕是到了最后，也不曾有愧天地呵。 在官有仁政，名不聞京師。身歿欲歸葬，百姓遮路歧。攀轅不得歸，留葬此江湄。至今道其名，男女涕皆垂。 那些虛仁假義的官員，死后都喜歡立一塊一塊的功名碑來留名青史，他們自作聰明，但是在眾人眼中也不過是豈獨賢者嗤，乃傳后代疑。真正的清名，不需要任何刻意的銘傳，百姓心中自然為他們留下一片清凈地。 洛臨君的結發(fā)妻子正帶著兩個孩子在答禮，見到樓歸遠也認得這是丈夫生前最得意的學生，看他大老遠地過來吊唁，便格外答謝了幾句。 樓歸遠推辭了，只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應該的。 于是上前進香拜祭，幫洛夫人料理了一些事物，到了日暮時分，看著沒什么人了，便拿出從京城裏帶得一甕酒來，坐在洛臨君墳前，第一碗澆在了土裏。 “老師，京裏新出的竹葉青。”他懷念地一笑，帶著淡淡的無奈，仿佛隔夜的茶葉，澀澀的發(fā)苦，“知道您不喜歡飲酒，飲酒誤事，但是嘗嘗還是可以地吧，至少我小時候帶過來您沒說不好，不是嗎？” 想起十八歲那年一舉榜首，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瓊林夜宴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馬到酒鋪裏買了當時最好的竹葉青想找洛臨君痛飲一場，卻被他以酒能誤事，滿招損兩個論點訓了足足一個時辰半。 “和您擔心的一樣，董家現(xiàn)在越做越大了，朝廷裏不敢說有一半，但是起碼有二三成都是董氏一黨的。他們以姻親、同窗、親戚的關系結黨營私、官官相護。不止如此，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不少高官人家也開始這么做，以至于今年新進官員六成是舉薦進來的，長此以往，我大周朝廷將再無寒門才子。” ………… “皇上現(xiàn)在忙著打仗，我一開始也覺得以大周的繁榮昌盛，只要被侵襲就一定要反擊如同漢朝武帝時期。但事實上，真正的國富兵強當是四海來朝，外族懷德而畏威。且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縱觀我大周近二百年，那位皇帝在位沒有動過干戈？國土是開拓了，但是沒了擺夷蒼南，還有赫赫回紇高昌，沒了燕國還有后面的吐蕃，難道我們得一直打下去嗎？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秦始皇一道萬裏長城筑起來，的確是功成名就，但是到最后還是讓孟姜女一哭，露出累累白骨。打仗，實在是不值得的，即便勝了，那也是少數人的勝利。” “另外，火器營的前景也讓人憂愁，建元年間濟格可汗進犯時，工部就有人提出來建立火器營抵御赫赫鐵騎。可惜當時齊不遲用不到兩年的時間擊退赫赫，太宗又急著修生養(yǎng)息，此事就沒有再提。盡管后來又有人開始試著組建火器營，也都是曇花一現(xiàn)，可是在學生看來，與勁弓強弩相比，火器之屬在戰(zhàn)場上更占優(yōu)勢，倘若叫他國占了先機……”他搖了搖頭，似乎也想不到今后會如何。 周遭寂靜無聲，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老師長眠于此，還能看見未來的大周嗎？ 雨雪交織，濕透了他的身子，他仍是無知無覺地絮絮說著這一年來朝政的變化。 又飲了一碗，清癯的臉上漫起了薄薄的酒意，唯有目光沈重地看著碑墓上的名字，仿佛在尋求一個答案，“您一直以來，都想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干坤，一個清明盛世。可是松房只覺得這個 想法只有自上而下才能真正實現(xiàn)，您確實造福一方百姓，可是任滿以后，他們的富足只會給后面到的貪官污吏壓榨的干干凈凈。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哼，一個人生了病，比起頭疼醫(yī)頭，早疼醫(yī)腳，更重要的是查他的病根。”說罷，只覺得渾身無力，撫著額頭深深嘆息：“今年三月二十，雪魄帝姬鳳臺選婿，我打算去。樓家雖然是官宦世家，可惜，我想要的變革不是一個小小的世家能撐得住的，必須借助更高更強硬的后臺。”他喝盡甕中最后一滴酒，酣暢一笑，“老師，您在天上會看著的吧。看著我去改變這個大周山河。” 即將離開的時候，是洛夫人出來相送的。 她神色凄楚，跪在樓歸遠面前，驚得他忙俯身扶她起來，“洛夫人這是做什么，您快快請起。” “大人，請您為妾身夫君報仇！”她面容沈靜，沈聲道，“除夕前，這一帶有盜匪作亂，夫君說不想老百姓過年都不安心，就親自帶人去剿匪，第三天上就遇害了。妾身看過夫君的遺體，并無金創(chuàng)，獨眼底有黑斑，是……是毒發(fā)之癥！可是，同知大人硬說夫君是心力交瘁，殉職的，妾身一介女流，如何辯得過？只能打落了牙齒和血吞。” 樓歸遠神色一凜，來之前他就懷疑過洛臨君緣何而死，重慶一地雖然不是什么繁茂之地，卻也不算什么盜匪流寇經常作亂的地方，而且又有董仲合做同知。他按住心裏的恨意，冷笑道：“好狠，真不愧是董家，這種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得出來。” 雖然早就知道洛臨君遇害和董仲合脫不了干系，可是這么明明白白地聽到，心裏還是不由一震，隨即燃起的是熊熊怒火，他掐斷的不僅是自己的老師，同時還是一地人民的庇佑之光。利益之爭，竟能不顧一地百姓，只是，如今宮裏董容華有身孕，皇上就算知道原委也不能輕易動董家，還得徐徐圖之。他閉上眼睛，慢慢撫平心裏的波動。 “洛夫人放心，此事松房不才也不會放任罪魁禍首逍遙法外。只是，不知夫人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問道。 洛夫人看著那兩個孩子自屋裏好奇地探出來的腦袋，“妾身會攜孩兒們在山上結廬守孝三年，而后回京城洛府投奔大堂伯。” 洛臨君點點頭讚同道：“侍郎大人一向體恤親族老少，如此也好，洛夫人若有任何難處，使人告訴我一聲就是，松房絕不推辭。” 山風呼嘯而過，如同厲鬼凄厲的嚎叫，撕扯著人的心，撕扯著世上的不公。落日撤走了最后的余暉，漆黑的山坳仿佛怪物張開的巨口，準備擇人而食。他沿著更加濕滑難走的山路往下走著，呼吸間寒冷的空氣刺疼他的咽喉，干裂的難受。靴子濕透了，四肢也被凍得一絲知覺也無，只能冷硬地戳在地上，硬碰硬地走下去。 雪，還在靜靜地下著，在樓歸遠眼裏比之六月飛雪，還要冤慘。 今后的路，不會比這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