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十五年九月，從雁鳴關傳來噩耗，撫遠大將軍楊賀于黑水鎮燕軍司全滅巴特格叛黨，然而在交戰中傷勢過重，戰后連著拖了四五日終究撒手人寰了，尚在攻打回紇的龍虎將軍楊肅聽聞父喪當即痛得暈厥過去。然而楊賀到底是北方整個二十萬大軍的主心骨兒，主將戰死對于士氣是極為不利的，本來可以迅速拿下的回紇會因此頑抗到底，而燕國也會趁機撈回老本，因此急報穿到儀元殿的時候紓潤首先冒出來的念頭就是想盡方法先壓下去。 如今內憂外患，本來北方戰事就已經讓他忙得不可開交，再加上為了中弘王之女三王兄起了反心，但是投鼠忌器，還得顧及母后和姐妹們，實在棘手。 好在沒過多久，靈犀長公主駙馬一等男爵武略騎尉沈靖言進京面圣，盡管他一直處在濟州不像京裏的大臣能隨時覲見，可是論起在紓潤心中的地位，那是半點都不比符問良平陽王等皇親國戚低。 沈靖言相貌堂堂，國字臉上透著凜然的正氣，因著是武將出身，舉手投足就顯得板直有力。他剛進來行跪拜禮就叫紓潤親手扶了起來，臉上透著十二分的親切，含笑道：“起來起來，一家子人不必多禮，靈犀皇姐可好？” “回皇上，長公主鳳體安康，雖秋日躁動這段日子有些不思飲食，但府上大夫看過并無大礙。” “那就好，皇姐下嫁兩三年了，朕也是十分惦記她。”紓潤坐下，緩緩喝了口茶，轉手看向下首坐著的一個約莫年近不惑的男子道：“你們是連襟，可算起來也有好一陣不曾見過了。” 那人一副書生模樣，假若脫去這身從一品官服看著也真和民間的教書先生無異，可他卻是皇上二皇姐溫儀長公主駙馬少師鐘毓。此人博聞強記，學識過人，更有那過目不忘的本事，每當紓潤有什么朝政上的事不記得了，他總能立馬當場提醒，是以紓潤召集大臣議事時總是要將他帶在身邊。 鐘毓一笑，直言不諱道：“臣斗膽一句，皇上今日將臣等聚在儀元殿應當不是互稱親戚的吧。” 他這話一出，旁邊一直坐著的吏部尚書符問良首先在心裏捏了把汗，好家伙，皇上好不容易露了點笑臉，你還偏要那冰天雪地裏奔，打點哈哈然后趕緊出宮回府安分待著不好？他一把油骨頭了，雖然有個女兒在宮裏可也經不住皇上緊一陣兒松一陣兒地折騰啊。而太子太傅杜昌宗卻像老僧入定一般坐等皇上的話，他已年過花甲，當年還經歷過汝南王叛變一事，早就修煉的八風吹不動了。 紓潤目光爍爍地看著殿外稀紅疏綠，碧空朗朗的景兒，手上不住地轉動著玉扳指，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楊賀戰死，而這次戰役回紇忙著平陽王那路人馬分身乏術自然無法支援，但是燕國卻是實實在在半分兵都沒出，這是外面的事。裏面呢，清河王已經有兩個月沒有上朝了，京裏的傳言，杜昌宗、符問良還有鐘毓，你們三個是知道的。如今在座的都是朕至親之人，深得朕信任，是朕的左膀右臂，有什么意見盡管說出來。” 符問良是個老油條了，朝廷上上下下雖然不能和董洪章相比，但還是有著不小的人脈，清河王的事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清河王都和什么人接觸也都大抵清楚。但他心裏有自己地小九九，要知道清河王是太后的親兒子，說句不客氣的，當今圣上能登基全是因為當年主張立長立貴地大臣爭吵不休時，太后把皇上推上去的大家才稍稍平衡了。雖說皇上也是太后一手養大的，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還有薄厚之分不是嗎？所以現在出計策，對清河王不利呢，不行，得罪了太后可不是什么好事，對皇上不利呢，更不行，天子近臣，這種話想都不要想。所以思前想后，還是提出和北方戰事有關的比較安全。 “皇上，臣以為主將戰死，當立即選派其他人來擔當重任，穩定軍心。這個人呢，最好直接從正在打仗的武將裏選，一來他熟悉情況，不容易出亂子，二來撫慰戰將，暗示他們作戰積極便可升職加爵。”符問良捋著胡須道。 鐘毓心裏譏誚這個人果然只會和稀泥，翻來覆去就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不過想想前年江南的那場禍事，朝廷上的符家人似乎都開始這個樣子了，其實對于這種大家族來講也是個明哲保身的法子。想到幾個月前皇上讓他看的那道出自樓歸遠的萬言書，他道：“這場仗從十一年一直打到現在，臣以為對于大周元氣的損傷不小。而且南方頻頻發生水患，盡管有晉王賑災以及其他善于水利的官員加緊治理，收效卻仍是微乎其微。而燕國左右搖擺做壁上觀的樣子也讓人憂心不已，如此相當于大周后方不穩，其實于打仗不利。回紇王等并非有野心的人，之所以和巴特格聯手也是因為娶了巴特格的兩個女兒，此時平陽王已奪去回紇大半城池直逼都府，倒不如我們派遣使臣招降回紇王，留他王位稱臣俯首我大周。” “但是現在才剛到秋天，我在濟州時也聽說了今年糧食豐收，想來維持打仗的糧餉還是夠的，而且燕國那裏有聞人傅橋和駙馬陳舜應該也是能遏制住的。一次召二十萬大軍討伐叛逆，擴張疆域并不容易，何不索性把回紇燕國一氣拿下，永除后患？”沈靖言不明白道。 紓潤沈默了許久，才沈重地開口道：“陳舜去年年底剛剛去世。” 殿裏寂靜一片，陳舜是皇上的姑姑真寧大長公主駙馬，一直以來戍守涼州兢兢業業。后來西南不穩，燕國不停地侵擾大周邊境，皇上便派他與聞人傅橋一起鎮守邊境，立下汗馬功勞。當時，皇上初登基，還是攝政王玄汾輔政，他們二人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于是也有個美譽稱南將北王。如今陳舜一去，也確實讓人感懷頗多。 這時一直沈靜不語的杜昌宗開口，緩緩道：“鐘大人所言非虛，國庫入不敷出，即便能撐過兩三年，也是勞民傷財。但是沈大人的意思也有道理，江山永定，就如同秦始皇修筑萬裏長城，雖勞動一時，但造福一世。臣以為不如折中一下，先選定楊賀之子楊肅為大將軍，再派遣宣慰司前往回紇軟硬兼施，效仿擺夷蒼南等族，由朝廷任命回紇王，每有交替必進京朝覲，將長子留京為人質，且每歲必有進貢。” “不錯，那么游說的人，諸位心裏可有什么要說的？”紓潤原本蹙緊的眉頭這才展開些許，只是聲音仍不失威嚴地問道。 四人都知道，去的人絕不能只是宣慰使這樣的純粹官員，還要有個地位夠重的人去才能起到威懾的作用。這時所有人都想到了平陽王，他是皇上叔叔，又深得皇上倚重，自然是不二人選。 但是鐘毓心裏想了會兒，溫言道：“臣愿往。”他道自己曾在西寧和肅州等地擔任要職，對西域的風土人情比較熟悉，而且也會講回紇話。當然其他三個也稀稀落落地表達了有平陽王在，何須讓天子近臣前往？然而鐘毓但笑不語，紓潤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準了。事后沈靖言私下問及，他朗聲一笑道：“罔你是皇上至親，這都看不出來嗎？京裏清河王正讓皇上煩心呢，平陽王是除太后以外最尊的長輩，與其讓平陽王做這樣可有可無的差事，不如讓他回京來處理這項棘手的事。畢竟清河王是太后親子，皇上不能直接處置。而且，我這樣經常御前行走的，偶爾也得出京一段時間。不然老在皇上跟前，皇上就算多器重你，他看久了也煩。” 商討了一陣，大家的意見也差不多統一了，燕國是必須要除掉的。不僅僅是永除后患，也是為了燕國下方那片肥沃的土地。那本是下燕的，所以只要燕國存在一日，那片土地就不會真正屬于大周。 而說到清河王，儀元殿內所有人都三緘其口，連遠在濟州的沈靖言也不敢輕易開口。紓潤再三問著，符問良才額頭出汗道：“臣可以到清河王府探望一下。” “哼，清河王是洪水猛獸嗎？把你們嚇成這樣？沈靖言，你一直在濟州，旁觀者清，你來說！”紓潤看他們一個個都閉嘴不說話，心裏就有火，廣開言路，也得底下人有話能說。而三王兄……一想到曾經和他一同長大，這樣的兄弟竟然會站到自己的對立面去，心裏更是不好受，只是面上還要做出嚴厲的樣子。 然而不管皇上怎么問，底下人就是不說話，紓潤冷笑一聲，還是讓他們退下了。 路上，符問良看了看四周，才揮袖抹掉了頭上的汗，秋天高爽還出汗也只有皇上才能逼出來了，嘴裏嘟囔一句，“伴君如伴虎啊。”心裏還是不放心，想著鐘毓是最能猜測君心的，忙上前道：“鐘大人，你看皇上是怎么想的？咱們今兒個都不說話，皇上會不會龍心不悅？” 鐘毓依然溫文爾雅地緩步而行，篤定道：“杜大人也沒急，您堂堂國丈爺，一等永順公，怕什么？”頓了頓，看周圍沒人，才低聲道：“今日大家都不出聲才好，法都不責眾，何況我們只是沒話說？今天只要誰帶頭要治清河王，光太后知道了就會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太后已經退居后宮快十年了，難不成還能管前朝的事？而且，近日清河王的行為確實……”他又壓低了些聲音道：“我看像是要反了。” 藍得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鴻雁高飛，在民間說是吉祥的預兆，可是他們倆沒一個覺得吉祥。風向一變，吹得原本左動的柳枝又向右擺，誰都不知道這京城裏風到底會吹到哪兒。這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鐘毓嘆了口氣，想起清河王這事兒的起因，畢竟動靜兒不小，京城裏雖不是人盡皆知，但也閑言碎語不斷，道：“宗室的事兒，咱們外臣不要插手，皇上不一定會為此而賞識你，反而一步踏錯，步步深淵。現放著還有平陽王在呢，再不濟岐山王也是能說的上話的，如果真鬧大了，太后出首也不是不可能的。”當然，這也是為什么他一定要出京做活了，待在京城裏左右為難也著實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