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宮去看過瀟兒，兩歲的小人兒臉已經(jīng)長開了，輪廓像孩子的母親，有著清晰深刻的線條，眼睛若不是蜜一般的琥珀色，則和父親一般無二。亦有些像她夢中一雙寵溺她，疼愛她的眼睛，凝視著你的時候就像泉露宮裏珠湯的水，有微藍(lán)的星芒璀璨流轉(zhuǎn)。 和雪魄當(dāng)初承諾的一樣，她每回來給母后請安的時候必會看看這個孩子。母后年紀(jì)大了，后宮前朝又都要留幾眼，好在照顧他的宮女深黛很是用心。如今這個孩子真是生龍活虎，見到雪魄來時，一眼就認(rèn)出來，嘴裏大聲喊著“姑姑，姑姑”，一面從深黛懷裏就要自己下地跑過來。而且四肢敏捷，很有他母親曾經(jīng)的活力。 出了宮她并不急著回公主府，她不曉得別的姐妹都是如何和自己的駙馬相處的，京城裏，淑和姐姐早年喪夫，溫儀姐姐和少師大人也算是齊眉舉案，但是總不像她心目中九王叔和小姨那樣琴瑟和鳴的恩愛。懷淑姐姐看著也還好，盡管有傳言駙馬在外頭藏了外室，她也只作不知，維持著皇族夫婦間的體面。 如同靈犀姐姐，無論早年是怎樣堅信自己能為愛爭個魚死網(wǎng)破，到如今，也只是低頭認(rèn)命。算不上很糟，可也好不到哪裏去，就像只為活著而活著，沒有特別想達(dá)到的目的。而她每每面對樓歸遠(yuǎn)，大多數(shù)時候也只是談?wù)摮系氖隆＿@或許是當(dāng)年杜昌宗給她講史記和戰(zhàn)國策的習(xí)慣吧，至少能自己看清楚皇兄一道道旨意下達(dá)的方向，不至于像其她皇姐或者是閨中婦人只能以夫為天，碌碌一生。 她是要去甄府，自去年起，舅舅榮順伯甄珩就攜承懿翁主上任江南為布政使，如今甄家當(dāng)家做主的是長子甄致禮。 甄家雖不是符家尤家等開國世族百年名門，卻也是書香門第，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至舅舅一代最為昌盛，先后有長女甄嬛母儀天下，又有義女甄玉隱為清河先王側(cè)妃，三女甄玉姚為赫赫先汗大妃，四女甄玉嬈為平陽王妃，而舅舅續(xù)弦更是真寧大長公主之女承懿翁主陳慧生。 高門紅墻內(nèi)是尋常人家羨慕不來的富貴，但是其間又有多少外人不知的心酸離別呢？至少就雪魄自己長大后才從老一輩人中聽來的，舅舅原配薛氏就是在前朝干元十六年一案中與襁褓中的孩子一同不幸殞命，而清河先王側(cè)妃二姨母也是隨先王暴斃殉情，三姨母更是在干元十六年一案中遭定親夫家拋棄后遠(yuǎn)嫁赫赫再沒有踏足中原一步。母后如今地位尊貴無雙，表面看著風(fēng)光，可父皇走得那樣早，說起來，母后也是個寡婦。更不提那些年來，母后出宮修行，幾番在宮中與數(shù)位妃嬪爭斗廝殺。 再華麗的外皮總是會包裹著難以回首的過去，比如她自己就能很清楚地看到，但凡是她走過的地方，所有人都讚嘆雪魄長公主和樓大人真是一對璧人，是天作之合。可是誰知道外人眼中再好的一對璧人，也不過是貌合神離呢？不是不欣賞樓歸遠(yuǎn)的處事能力，但并不代表著兩個人都好，就一定能兩情相悅，而沒有任何感情的婚姻，就如同彈不出曲調(diào)的琴，只是空擺著而已。 如今甄致禮與誠湘縣主周明芬住在虛朗齋，雪魄幼時也常和甄氏兄妹作伴，早就不需人領(lǐng)著，只是叫個丫鬟帶路算是公主的矜持而已。 虛朗齋被幾個錯落有致的亭臺環(huán)繞，后面是女兒家或客人居住的快雪軒與春及軒。夏末仍可聽道有氣無力的蛐蛐兒聲和高低無序的蟬鳴，走過一座壓水拱橋，再繞過玲瓏盤踞的太湖石假山，在啁啾聲間竟可聽到時緊時慢的挑撥琴聲。站在角門邊聆聽琴音，潺潺而來，有如凌空駕云無邊無際，任由長風(fēng)推波助瀾，又如悶雷乍響，給人心頭重重地?fù)舸蚨^。幾番詠嘆，余味無窮，聽來也隱隱有大師風(fēng)范。 她知曉甄致禮好武，雖也學(xué)四書五經(jīng)，但像弄簫撥琴，并非他擅長。而周明芬原是服侍盛寧宗姬的丫鬟，想來也難以奏出這樣閑致心境。正左右思慮著，窗戶一推開，露出一個約十三四歲的少女俏麗明艷的臉龐來，她一見是雪魄，并不怎么吃驚，笑意如流水亮亮滑過，“我說怎么琴聲有異呢，原來是雪魄表姐在外頭偷聽！” 此女就是榮順伯與承懿翁主的幼女，名喚茗卿，年方十三，也在明年選秀的名冊上，只是她身份尊貴，顯然也不是隨隨便便納入宮中或是指婚宗室的。她一身湖藍(lán)繡鴛鴦裙角軟帛對襟襦裙，梳著極孩子氣的雙鬟髻，上面以東珠為花心片片寶石堆成的花朵更襯出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嬌氣。下頷小巧如她母親一般小巧似玉壺，眼睛卻如同甄家的女兒，桃露晶瑩中皆是靈氣逼人，頗有沈魚落雁之色。她與雪魄見過禮，笑瞇瞇道：“表姐真真偏心，每回來甄府都只見大哥大嫂，要不是我今日來哥哥這兒請他聽新學(xué)的琴，只怕要見表姐一面也難。” 周明芬笑著解釋道：“小姑這話可是冤枉長公主了，今年長公主統(tǒng)共就來了五回。除去小姑生辰那次不算，一回小姑和翁主去甘露寺上香去了。一回呀，小姑著了風(fēng)寒，我們都道叫長公主來瞧瞧，結(jié)果小姑使起小性兒來，說‘病得蓬頭鬼，看了叫表姐笑話’。再說另兩回，可不是隨翁主去了涼州外祖家，兩三個月的根本不在京城么。” 甄茗卿面上一紅，跺腳對甄致禮道：“大嫂欺負(fù)人！”隨即眼眸一轉(zhuǎn)，笑吟吟道：“不過呢，有大嫂這樣好的記性，難怪大哥不敢亂來，不然指不定能叫大嫂翻出什么舊賬呢。” 甄致禮一身荔枝褐的薯莨紗長袍，在八月末，秋老虎的天氣裏，看著很是通爽涼快。他轉(zhuǎn)首對已經(jīng)忍俊不禁的雪魄道：“表姐別見怪，茗兒被爹娘給寵壞了，嘴裏什么都敢說。”說罷，寵溺地用完好的右手刮了下小妹如玉管般的鼻子，“連哥哥也敢打趣，回頭告訴爹，讓他罰你抄女戒去。” 甄茗卿扮了個鬼臉，拿嬌道：“爹爹才舍不得呢，倒是哥哥你，都當(dāng)?shù)诉€跟茗兒計較。” 旁邊周明芬挺著大肚子，眼看也是要生了的，甄致禮瞥了一眼，剛好看到妻子溫柔的眼睛，自己倒是鬧了個大紅臉。 雪魄早已笑得打跌，拿帕子揉著眼角，一面拉了甄茗卿的手到跟前，細(xì)細(xì)打量，“小丫頭長到如今也是個美人坯子，不過這口角啊更是伶俐呢。這話跟兄弟嫂子說說沒什么，橫豎是自家人，搏老人家一樂就是了。外頭可得小心自己女兒家的清譽(yù)，尤其你明年還要選秀，雖說有母后和小姨給你打點(diǎn)好了，終歸還是得言語小心的。” 然而小女孩兒卻是耷拉著腦袋，一副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嘴裏嘟囔道：“怎么連表姐你都這么說呢，選秀選秀，如果沒有大嫂或哥哥們陪著，如今是連出門都不讓我一個人了。而且，上個月娘還來信，說是過年時回來要找人教教我那些勞什子規(guī)矩。”她反手輕輕扯了扯雪魄的袖口，越說越委屈，“表姐，你說我也是進(jìn)宮好幾次見太后姑姑，怎么就又不曉得規(guī)矩了呢？” 她這樣天真爛漫的樣子，實(shí)在如自己當(dāng)年一般，帶著小兒女單純的不滿和活潑。雪魄拍了拍甄茗卿的手，“選秀還是不大一樣的，翁主也是想要個萬無一失罷了，屆時行止大方，方能彰顯我們甄家女兒不俗。說起來，你娘可有什么看好的人家，到時孤也可以和太后說說。” 淡淡的緋色如同鮮艷的赤薇花兒一般開滿甄茗卿的臉頰，她瞟了雪魄一眼，眼波如星辰流轉(zhuǎn)，燦爛閃爍，隨即低下頭細(xì)聲細(xì)氣道：“茗兒還小，現(xiàn)在說……說這些看不看好的，羞不羞人啊。” “現(xiàn)在才害羞啊，你不是一直很喜歡三表哥的嗎？怎么這會兒口是心非起來了？”那邊甄致禮口快，哈哈笑著打趣道，周明芬連忙掐了一下他的小臂，他這才意識到可能說錯話，連忙住口。 甄茗卿的臉越發(fā)紅得滴血，連耳朵都泛著如瑪瑙一般剔透的紅來，她連連頓足，捂著連跑了出去，“哥哥你胡說什么！你們一個個心眼兒懷，盡知道欺負(fù)我！” 雪魄亦是怔怔的，眼看甄茗卿跑了出去，好一會兒才對甄致禮道：“你這話可當(dāng)真？” 甄致禮煩悶地?fù)狭藫虾竽X勺，遲疑道：“茗兒不過小女兒心性，和娘說的一樣，年紀(jì)這么小，又哪裏真懂？” 雪魄的聲音徒地透出一點(diǎn)點(diǎn)森冷，雖是平淡的語氣，可其中分量著實(shí)不輕，“正因為年紀(jì)小，所以有那么一點(diǎn)，對她而言，就是天大的一點(diǎn)！”話剛出口，雪魄驀然想到母后曾說過的話，‘只是想趁著你尚未深陷，給你隔開一個安全的距離。’是了，當(dāng)年母后那樣小心謹(jǐn)慎，防微杜漸，可是她依舊痛得死去活來。那時，怎么覺得母后絕情又不通人意，可她現(xiàn)在不也是像母后那樣憂心忡忡嗎？原來，所處的位置不同，連看待同樣的事物，心腸也會變得硬一些。 她緩了緩神色，語調(diào)柔和道：“是什么時候的事？” 甄致禮面上含愧，因為曉得當(dāng)年三表哥和盛寧宗姬的事兒，所以只得一五一十道：“三表哥風(fēng)儀舉世無雙，京裏閨閣小姐大多聽說過一些，更何況茗兒。她年紀(jì)小，今年夏天太平行宮行獵，也跟娘去看了，回來后和我講了一整天三表哥的騎射怎樣怎樣好，越說臉越紅，我就笑她這么仰慕三表哥，索性嫁給他……呃……作王妃好了。然后她就經(jīng)常……這個樣子了……”他越說聲音越小，似乎也覺得自己在其中也有影響。沈吟了片刻，又道：“當(dāng)初三表哥出事兒的時候，茗兒還小，我們都瞞著她，沒的叫她學(xué)壞了。如今，是不是該告訴她……” 雪魄心裏喜憂參半，喜的是好在甄茗卿年歲尚小，大概只是覺得三哥好，被甄致禮這么一說才有了淑女之思。憂的是三哥自盛寧走后，連絮妃都只是府中的擺設(shè)，根本沒有娶妻之念，甄茗卿可以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她抿了口茶，看周明芬很是不自在，曉得說道盛寧的事，她原是盛寧的丫鬟，甄致禮一說‘怕茗兒學(xué)壞’讓她忍不住想為自家姑娘分辨，可是又礙著夫君的顏面。于是擺了擺手道：“大熱天的你也該乏了，我和致禮說會子話，你先去歇歇吧。” 待周明芬告退后，她方才徐徐道：“聽說當(dāng)初翁主嫁給舅舅時，舅舅已經(jīng)年過三十，又娶過妻。昭成太后、真寧姑姑和母后都勸過，結(jié)果翁主還是自己拿了主意一定要下嫁，也沒人攔得住。茗兒的性子和翁主真真一模一樣，這是告訴她實(shí)情，她就會止步的嗎？”想了想，決定效仿當(dāng)年母后的法子，道：“倒不如趁著她現(xiàn)在還沒陷進(jìn)去，你們只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給她請個夫子上上課，把那些琴啊畫啊的都學(xué)學(xué)，只是詩經(jīng)這些容易把女兒家?guī)崃说木蛣e給她看了。左右離選秀還有半年多，興許她小孩子脾氣就忘了。” 甄致禮點(diǎn)頭，讚同道：“這倒不錯，府裏原先教我和二弟的夫子石先生還在，祖父在時就說過他講國語是極好的。” 她不置可否，只是隨手撥弄了下腕上的藍(lán)田玉鐲子，那是她新嫁時帶的，如同她決定再不去想少女時的風(fēng)花爛漫的堅硬。她望著甄致禮斷掉的左臂，輕嘆一聲，“大理寺那邊還好嗎？聽松房說你升做大理寺副了。” 甄致禮自嘲地一笑，“有什么好不好呢？當(dāng)初也是皇上恩典，讓我從七品的評事做起，不至于賦閑在家做個無用人。但說起來，所有人不過是看著我爹娘的面兒罷了。” 她微微一笑，聲音愈發(fā)和緩，“別妄自菲薄，兩年裏能升職的，雖說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但也得是你有能力才行。皇兄最是看重規(guī)矩和能力的，上有所好，下必投之，大理寺的人也應(yīng)該是認(rèn)可你了的。”她頓了頓，又道：“其實(shí)我今天來也是想問問你，皇兄明年年末會建起商部，尚書侍郎郎中等都是皇兄和底下臣子商定的，而且是要即刻上任不說。就是如員外郎這樣的定額以外添派的人是要往后面慢慢添置的，緩個兩三年也不急，而且日后再往上升也不難，你看有沒有意向？你只要這幾年在大理寺成績好一些，到時讓舅舅和吏部的人說說，調(diào)到商部也不難。” 甄致禮垂下頭思量，須臾才道：“這不是有點(diǎn)托爹的關(guān)系嗎？而且只要是對社稷黎民有用，我做什么在乎官爵高低呢？” 雪魄心中暗嘆，這大表弟別的都好，就是性子太直了，于是又道：“是這個理不錯，但是舅舅年紀(jì)越來越大，再過十幾年，可不就得是你來撐這個甄家了？致信學(xué)問雖好，可性子軟弱，在翰林院教書或者做個文華殿學(xué)士或可，但他無法延續(xù)甄家后面的光耀啊。母后的意思也不想讓茗兒入宮，畢竟自古以來外戚自居總是不好的，當(dāng)年朱家不就如此？所以要撐起甄家，只能靠你了。”她看了眼周圍，這才低聲道：“這也是為了皇兄，楊家漸大，皇兄有意讓董家壓制一二，可是又忌諱董家在朝中左右逢源。建立商部，一是讓商利民稅分開，二是控制董家在江南那邊的財源。好歹我們甄家也是皇兄的母家，你今后到商部也是給皇兄一分助力。” 甄致禮點(diǎn)點(diǎn)頭，笑逐顏開，“我知道了，讓表姐費(fèi)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