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皇后親自為容妃請封,因孕進了從一品蘭容夫人,而后便是諸妃請安賀喜與數(shù)不盡的賀禮賞賜。 “和田玉送子觀音像一尊、粉彩暗八仙紋雙耳轉(zhuǎn)心瓶一尊、碧玉蔬菜花插一只、上貢東珠一匣、鴛鴦戲水羊脂玉佩一對、沈香、迦南念珠各一對、紫金錁子十錠……”紫嫣一絲不茍地報著禮單,上面一串串名兒皆是奢豪之物。 魏小媛在旁邊聽得咋舌,連連道:“果真是夫人好福氣啊,哪一樣揀出來拿嬪妾整個虹霓閣都比不行。” 董云如唇角微揚,笑道:“這有什么?左不過是些擺放的物件,魏妹妹若喜歡,待會兒只管挑喜歡地拿回去賞玩就是了。” 魏小媛道了聲謝,只是不好意思道:“這怎么行?夫人太客氣了,惠柔帝姬已經(jīng)勞煩照料了,哪裏還敢厚著臉皮拿夫人的東西。” 董云如只是用銀簽自青花麒麟翼龍紋盤中挑起一塊削好的雪梨嘗了口,去年在冰窖凍好,上面再澆上色澤油亮的滾燙蜂蜜,清爽又不傷胃。她笑得溫婉柔媚,梨渦輕陷,哪怕孩子都有五歲可時光在她身上仿佛停止了般,恍若二八妙齡女子。 “本就是自家姐妹,何分彼此?”她稍揚下頷,“那對玉佩倒不錯,魏妹妹本就生得嬌艷如花,紫嫣,你一會兒叫人送到虹霓閣權(quán)當給妹妹潤色妝奩了。” 魏小媛謝過后遲疑道:“夫人,嬪妾前幾日聽說惠柔有些咳嗽,夫人膝下二殿下尚年幼,又有身孕定是辛苦,今日前來便是想能否由嬪妾帶回虹霓閣照顧幾日?” 銀簽“噗”地一聲插進了梨子,汁水濺到了董云如的手上,她不在意地用絲帕擦了擦,朱唇微啟,“母子連心,本宮雖也賴帝姬一聲母妃,卻是怎么也比不上親生母親的。這梨子味道不錯,清痰潤肺,小媛耳聰目明,可知本宮也常常拿它化作梨水餵惠柔帝姬?” 魏小媛臉色一變,忙道:“帝姬自小由夫人撫育,盡心盡力連嬪妾都自嘆弗如。況且嬪妾位份低微,哪裏能給帝姬帶來什么好前程呢?只是……”她上前親自捧起盛滿梨子的瓷盤,“蜂蜜潤喉滋補,自然是好東西,嬪妾總是離不開的,可是梨兒依舊口中酸哪。” 梨兒音同離兒,話已至此董云如怎會聽不出來,她本來也只是要魏小媛定一定心,聽得她已然明志,便也笑著親自扶了她起來,柔聲道:“魏妹妹妄自菲薄了,本宮也是惠柔帝姬的母妃,她生母位份不高本宮怎能視而不見?不然也不會想法子向皇上請封了。”她杏眸輕斜,略有深意道:“張美人方結(jié)了足禁,你們一屆入的宮,得空替本宮多看看她。” 魏小媛低頭,“張妹妹是夫人的表妹,這個自然。” 董云如扶了下髻上的鑲寶石鳳蝶鎏金長簪,“這會子惠柔帝姬應(yīng)該醒了,魏妹妹去看看吧。” 魏小媛喜出望外,忙道:“謝夫人。”這一聲要明顯比方才更有誠意。 慈母情深,她是怎么看惠柔帝姬都看不夠,然而這四面都是容妃的人,連那想抱孩子回去的熱切心情都只得深深忍住。甚至握著襁褓裏小手,也只能珠淚滿眶不敢落下來,“來,乖孩子,叫……”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淺蓮閣門口的侍婢內(nèi)監(jiān),“叫妍母妃。” 她就這么抱著惠柔帝姬,直到外頭宮女催她才依依不舍地將孩子放回搖籃裏,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翡翠簾前日影斜,御溝春水浸成霞。鸞鴛殿若神仙洞府,床上翠屏開六扇,折枝花綻牡丹紅,裏頭的宮女個個黃衫束帶臉如花,連家中的年輕姨娘怕是都得自慚形穢。此處奢豪絲毫不亞于前朝太后所居柔儀殿,甚至直逼昭陽殿,張秀蓮猶記得方入宮時拜見表姐容妃,當時便被這宮中榮華尊貴所震住了。她訥訥地回憶起入宮前父親的囑咐,他說得虧她姨娘是戶部尚書董大人的續(xù)弦,否則哪裏能和寵冠六宮的容妃娘娘攀上關(guān)系?又哪裏能成為天子妃嬪?張家能抬出一位要進宮的小主,那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那時她也是這么相信的,有容妃表姐在,往后的日子還不是錦衣玉食?而皇上也正當盛年,后面雖也有驚嚇,可是連連晉位早讓她覺得這人生就像是柳絮,只要借得東風(fēng)便可青云直上,高枕無憂。看那宮娥小小艷紅妝,唱得歌聲繞畫梁,日子過得也是舒坦旖旎遠不是自己做姑娘時能想到的。可她也忘了,柳絮無根憑風(fēng),只要風(fēng)向一轉(zhuǎn),她也只能墜入芳塵連掙扎翻滾都無人應(yīng)。 那段時日,云岫堂愁云慘淡,連著足足一年的足禁失寵,內(nèi)務(wù)府見她翻身希望渺茫,克扣她用度已是司空見慣,連送來的飯食她亦不得不挑挑揀揀把爛了的菜葉和焦了的肉末撥出來。好在陪嫁宮女有良心,總是把自己的那份將好的分出來讓她吃飽,不致饑餓而已。冬日裏實在撐不住,她也不得不放下小主的款兒,拿昔日表姐賞的首飾去和內(nèi)務(wù)府太監(jiān)換濕冷的黑炭,饒是如此,她的手腳還是起了凍瘡。 而董云如坐在上頭看張美人進來,五官精巧原是香嬌玉嫩的美佳人,然一年多的足禁讓她瘦了許多,那雙眼睛凹了下去黯淡無神,一襲舊了的梔子色累珠排穗茜裙穿在身上竟像是掛起來似的空空蕩蕩。張美人正要行禮,忙被董云如扶了起來,含淚帶情道:“好妹妹,這一年你受苦了。” 頓時無數(shù)的委屈涌上心頭,張美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情緒波動不能自已,“表姐,我好冤啊。” 董云如只是輕柔地拍著她的后背,喁喁哄慰,直到她止住了哭泣,才道:“如今妹妹也是苦盡甘來,然而皇后說妹妹德行有虧,還是摘了綠頭牌不得侍寢修養(yǎng)心性。妹妹難以得見天顏,長此以往只怕與冷宮無異,本宮的一番心血豈不白費?不知妹妹今后有何打算?” 張美人拭淚,滿面愁容道:“秀蓮能出來已是萬幸,只是蒲柳之姿哪能比得表姐一二?更何況宮中險惡,妹妹只想保全自身,哪怕孤獨終老亦不敢有所怨言。” 董云如輕嘆一聲,親自執(zhí)帕為張美人擦盡臉上淚珠,又替她扶好有些下垂的玳瑁點珠素馨簪,“本宮自然也望能如你所愿,只是本宮與皇后素有嫌隙。她若定要問罪鸞鴛殿,本宮倒不怕什么但妹妹位份低微,恐怕會連累到你。” 張美人睜大了眼睛,驚慌道:“這怎么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是本宮的表妹,在皇后眼中自然也是眼中釘肉中刺。你想想當年皇后是怎么把殘害龍?zhí)サ氖录薜湹侥泐^上的?既有一,便可有二,你若不能盡快覆寵,下次怕就要拖累整個張氏一族,本宮就算有心也無力啊!” 張美人越聽越怕,緊咬著下唇,好一會兒才道:“那……那我該怎么辦?” 董云如輕勾丹唇,曼聲道:“本宮有孕在身自是不變伺候圣駕,魏小媛雖年輕貌美,可是如今有到底比不過劉常在剛?cè)雽m,更何況如今是真貴嬪最得皇上親睞。放眼宮中莊妃豐腴爽快,真貴嬪純?nèi)宦收妫盒℃聥趁膵善G,各有各的長處,所以群芳爭寵之時,總有能吸引皇上註目的地方。”她指了指花幾上影青蕉葉紋飾花瓶中,黃橙橙的金盞菊搖曳生姿,若陽光恣意照拂,旁邊蘭草嬌羞含怯兩相呼應(yīng)。 “宮妃需有一技之長,不僅是平日打發(fā)時光,也是討好皇上,讓他記得你。” “這是漢宮秋月的箏譜,你方解了足禁,需沈寂一段時日,不止是為防落下刻意之舉也是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出現(xiàn)在皇上面前雖哀婉卻也動人。待到中秋,本宮自想法子讓皇上來探望你。” 這一夜暗淡無光,連星子也是虛弱地吐納著朦朧灰白。打更人重覆著每晚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然而襯著江陵府剛下過的幾場春雨,顯然是有些違和。 家家戶戶這個時候都是房門緊閉,白日裏熱鬧的大街空余三三兩兩擺攤子的稻草追逐嬉戲,偶爾幾聲犬吠在寂靜的夜晚格外突兀。這裏雖不比京城有宵禁,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基本沒人在街上晃蕩了。所以對于一些敗家的富人子弟,這時候是他們悄悄地變賣家產(chǎn)的好時機,又能得些錢財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家道中落。 因此橫穿江陵府的漢水碼頭在這個時候就會燈火輝煌一片,急著脫手還錢的曾經(jīng)的富豪與等著低價收購的新貴聚集在一起。雖不許百姓集會滋事,但這樣的交易最近因為吏部尚書樓歸遠的緣故少了很多官府打壓而變得愈發(fā)興旺。與此同時,也有不少黑商走私在這裏悄悄地進行著,其中包括官鹽販賣軍械走私甚至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如阿芙蓉這樣的毒品交易。 一家貨船剛剛停靠在碼頭邊,上面的船工一個個下來搬運著船上的木箱子。那箱子皆是六尺長四尺寬,木板封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fēng),裏面不知裝了些什么,居然兩個彪形大漢來搬依然揮汗如雨。 一個瘸腿乞兒走了過來,他也奇怪,這么晚了不尋個破廟反而來這兒乞討。一般來講,城裏的乞兒都是白日選擇聚在酒樓鬧市中向那些富綽人家要錢,晚上找個破廟歇著。碼頭上來往的都是急著敲定買賣的商戶,沒錢怕被熟人發(fā)現(xiàn)趕緊把家傳的古董寶物脫手換錢,有錢的也想快點把東西據(jù)為己有免得對方反悔。至于剩下的也就是些賺點小錢還不夠吃飽的船工以及沒有絲毫同情心只想完成主家人物的監(jiān)頭,怎么看也不是這個乞兒該行乞的對象。 然而只見他伸出黑黝黝的手拉著從船上下來呵斥船工的監(jiān)頭,裂開嘴露出黃色的牙道:“這位爺行行好,給點零錢吧。” 那監(jiān)頭正忙著指揮船工,這次的貨看著也是十分重要,哪有那閑工夫?再看衣服上已經(jīng)印上了瘸腿乞兒的黑手印,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了過去,“謔!哪兒來的賴頭乞兒,滾一邊去,爺我有事兒!” 這乞兒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膽,仍是扯著監(jiān)頭的衣擺,搖頭晃腦道:“行行好吧,大爺,我好些天沒吃東西了。” 監(jiān)頭不欲和他糾纏不休,使了個眼色,就有兩個船工上前硬扯著那乞兒就走。乞兒手舞足蹈,大叫著“大爺可憐可憐我吧,給點錢老天保佑您”,而后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在路過一個箱子時突然掙脫了船工撞向箱子。粗麻袖口間寒光一閃,竟是手持柄鋼刀插進了木箱子,左右一震居然將箱子震散了,裏頭幾個黑鐵球咕碌碌地滾了出來,有幾個砸在地上發(fā)出悶響。其中一個被岸上照明的燈籠照個正著,上面以府庫篆體寫著“重慶重華”。 重華鎮(zhèn)是軍事重鎮(zhèn),因為位于重華鎮(zhèn)的老君山就是皇上在正章十七年親指的軍械火藥生產(chǎn)處,亦是鎮(zhèn)壓新域保持清河王所領(lǐng)軍隊軍械府庫。簡而言之,這些貨船箱子裏裝的都是倒賣出來都是已經(jīng)入庫的官府軍械! 正此時,兩旁原正搬運貨物的其他船工立馬放下手頭的東西,紛紛抽出隱藏已久的武器直指那監(jiān)頭和他底下的船工。陰影裏走出一個身著青灰直綴,腰系御賜青蓮青白玉佩以示清介廉潔,五官堂堂,步履平穩(wěn)。那瘸腿乞兒一見他,連忙利索下跪行禮,口中道:“屬下見過沈大人!” 他正是皇上的姐夫,靈犀長公主駙馬沈靖言,亦是江陵府府尹。他一一掃過幾個被接連掀翻的木箱子,裏面黝黑的火藥鏈球如同張開呼號的嘴,“盜賣朝廷軍械,私運官府火藥,這不是一個小小商家能做到的,若能招出身后主使之人,本官尚可饒你一命。” 那監(jiān)頭一見竟是他,便曉得大勢已去,只是冷笑道:“沒想到連沈駙馬都被驚動了,嘿嘿,還真是看得起我們”他忽然擼起了袖子,高昂著頭道:“不過老子拿錢辦事!既然事沒成,無論如何也不會暴露主人家的!”說罷一揮手,只聽貨船中傳來兩短一長的鐵擊聲,悶如滾雷。 扮作瘸腿乞兒的下屬大叫:“不好!這廝是要炸船!” 話音未落,只聽“轟隆”一聲,巨大的爆炸力從船艙內(nèi)部如同看不見的大掌推擠了出來,浩浩蕩蕩地掃向江面與岸上。船體碎片如飛蝗“嗖嗖”四射,瞬間將監(jiān)頭射了個對穿,將他釘死在碼頭上。 連續(xù)的幾響爆炸聲過后,濃煙滾滾,遮天掩月,嗆得人眼淚鼻涕收不住,周圍全是被火藥爆炸波及了的殘屑斷肢。好幾個官府校尉捕頭橫七豎八地擺在碼頭上,臉上焦黑與猩紅一片一片,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忍不住呻吟出聲,而那些離貨船最近的船工無一生還,掉進江面亦是水流湍急轉(zhuǎn)眼間就沒了影。甚至連累了還在交易的尋常商家,好幾艘原先停靠在那貨船周圍的商船也被波及,落水的人哭天搶地,岸上的趕忙救人,狼狽不堪。 他捂著傷口,俯身從腳邊拾起一片鋼鐵殘片,抹開了硝煙黑炭灰,露出辨別不清的半個字,“宀”。 印白玉蘭花樣輕綃琵琶大袖衫在府尹府中隨夜風(fēng)擺動,也因為穿著它的主人心緒不寧,步履掀塵而糾纏擰繞。夜裏匆忙挽好的盤桓髻也松散了不少,零零落落下幾縷碎發(fā),貼在她白玉似的溫涼兩頰。 走到書房邊上,繡云忙向她行了個禮。 靈犀攥緊了雙手,只看著紙窗上那人投下的挺拔厚實的身影,輕聲道:“他……怎樣?”雖放輕了語聲,可是那顫抖的聲線更加明顯,若秋風(fēng)枯葉簌簌作響。 “回帝姬,駙馬爺還是受了點傷。那起子賊人都是不要命的瘋子,一見沒有了退路,把船給炸了。木頭碎片把爺?shù)募绨騽潅耍@會兒應(yīng)該還在包扎。” 靈犀點點頭,“孤知道了。”言畢就要推門進去,繡云輕拉了下靈犀的衣袖,她回頭,素來不著口脂,有些蒼白的唇瓣微微抿起,“別擔心,孤仍是忘不了他的。可是他也是孤的夫君,更是孩子的爹。” 繡云放下了手,對靈犀再次屈膝,“如此,太后便也放心了。” 她對書房也算熟悉,看見裏面那人肩膀被包得雪白一片,然而盡管如此還是有點點殷紅滲出,可見受傷之深遠比繡云所說的嚴重。沈靖言低頭擰眉在岸上寫了完一迭密折,上面是龍飛鳳舞的皇上親啟,又以朱泥印上。看到女子投在案上的麗影,他抬頭,連忙執(zhí)禮,“長公主。” 無悲無喜的明眸裏像是沁進了清晨露珠,幽幽地蕩漾出波瀾,“兒子剛睡下,他本是想等爹爹回來的。” 沈靖言似是不懂,訥訥道:“長公主……” 她抬手制止住沈靖言接下來的話,然而原本有千言萬語,話到了嘴邊,卻只有一句,“別讓我們擔心了。” 沈靖言眼中似是有什么被觸動,他執(zhí)著靈犀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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