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二十年九月,江陵府府尹沈靖言上書陳述了將領(lǐng)火藥走私案,一切物證皆由官兵運至京城刑部。此事非同小可,重華鎮(zhèn)乃皇上親指的軍火生產(chǎn)儲存府庫,若非后面有位高權(quán)重的人撐腰,沒有人有那個膽子倒賣軍火。 皇上十分著火,當即令刑部嚴查,甚至兵部都受到了牽連。聞人傅橋好不容易擺脫幾年前的叛黨言論,今日朝堂上又被皇上訓(xùn)斥一頓管治不嚴。當然皇上還記得楊肅剛下獄沒多久,此時不宜打擊武將太多,另一方面將德安公夫人聞人氏之子封作了世子。德安郡王去年剛?cè)?,繼位者降一級,皇上此時冊封德安公之子一是禮制,二則是變相地安撫聞人家。 不過也看得出來皇上是下定居心要徹查此案,他聽了樓歸遠的進言,重新任用了前刑部尚書鄧榮。他因十六年清河王涉嫌謀反一事中左遷至尋常知府,落差極大。然而任用他的好處就是他已經(jīng)離京六年有余,與京城各個關(guān)系已然淡了不少,但是因為曾任過刑部尚書,辦案經(jīng)驗也豐富而且有那個膽量和閱歷。也確實是賞識人才,皇上以天大的恩寵籠絡(luò)這位曾經(jīng)清河王府的謀士,史正國現(xiàn)為都察院右御史,鄧榮甫一還朝便是與史正國比肩的左御史。 鄧榮一下官職與從前相差無幾,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紅。都察院專管揪朝廷官員的錯,每年明裏暗裏收的好處自然不少,也不是沒有清廉自持如洛臨君的,但畢竟是少數(shù)。不少世家都只望自己人能接下這個位置,一是官場裏常年走河邊哪能不濕鞋,屆時有自家人照應(yīng)著不至于惹禍上身,二呢,士族人情往來消耗極大,若能從都察院裏混點油水出來補貼一下自然更好??裳劭脆嚇s這么輕松地就接下了不少人巴望著要上的位置,鄧榮是首當其中,而舉薦他的樓歸遠更是被許多世家子弟恨得牙根癢癢,若非他是雪魄長公主駙馬,只怕先下他管的吏部下面人等就要甩面子給他看了。 朝堂上風起云涌時,后宮也從來不是平靜如水的,即便表面和樂融融,底下也是暗流洶涌。 宮裏的夜,無論點上多少燈火,那黑色總是濃得化不開。也或許得寵妃嬪的院落太過耀眼,使得那些卑微的暗色院落比如永巷邊上格外漆黑。 前面一明一滅,靜靜地往前移動著,再往前就是每月她必走的上德門側(cè)門。晚雁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平底兒繡鞋上特意多裹了幾層布,掩蓋了走在地上的腳步聲。而那走路的身形也是穩(wěn)穩(wěn)的,鬼鬼祟祟因為走的步子不是習慣的容易亂了手腳,按照平素走路的姿勢反而是最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她與前面的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只要對方回頭她雖是可以隱藏在墻角的陰影裏,但是也剛好可以看到那人走得方向和路線。 自從開始查鸞鴛殿和外面的來往,她就發(fā)現(xiàn)了紫嫣已經(jīng)不常出宮走動,反而是另一個內(nèi)監(jiān)小福子每月十五由上德門隨送恭桶的車子悄悄出去,然后再在清晨和運水的馬車混進來。而因為每月十五都是皇上駕臨昭陽殿的日子,合宮宮人俱在,也就沒人發(fā)現(xiàn)這點。 晚雁低頭細看地上,防止有枯葉小石子作祟,她想她基本上已經(jīng)知道蘭容夫人是在打著什么主意了,只要今晚再確認一次。 然而正想著,前面突然光亮一閃,轉(zhuǎn)瞬就沒了蹤影。晚雁心下驚詫,停住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向前接近了幾步。這還沒到上德門,而且離下一個轉(zhuǎn)彎也還有些路程,難道是風撲滅了燭火?她心裏想著,不敢貿(mào)然上前,只是留在原地等著,可是許久都沒有等到光亮再起。莫不是跟丟了?她心裏不由得著急。 正此時,身后忽然有風響,她尚未來得及回頭便已失去了意識。 永巷中也不過一聲悶響而已,連鴉雀都不曾驚起,四周寂靜得仿佛一顆石子投入千丈深潭,倏爾間沒了影子。風搖晃起茂密枝葉,發(fā)出干枯沙啞的窸窸窣窣聲響。將至深秋,幾葉枯黃不堪冷風侵擾,終究垂落地上發(fā)出“嗒”地小聲。隨即“咔嚓”一聲,被踩碎了,一雙素緞繡喜鵲登梅鞋小小的,也正如它的主人,小小的一張瓜子臉,纖細的手腕被風燈一照,那瑩白的肌膚上幾乎能看清那上面青色的血管。 她小心地看了看晚雁,頭上暗色的血痕蜿蜒如小蛇地淌了下來。 前頭小福子過來,伸手試探了一下晚雁的鼻息,抬頭小聲道:“姑娘,還活著。” 碧草抿著嘴兒,看了眼四周,盡力攥緊了手以止住全身的顫抖。落花紫晶耳環(huán)上綴有細細的素銀流蘇,直垂在肩頸上,青碧云紗對襟襦裙的領(lǐng)口微開,細嫩的皮膚就感到流蘇摩挲而過的冰涼,仿佛幽鬼突然吹過的一口陰氣。她不由得伸手打開了墜著的流蘇,耳垂一松一緊,那種涼浸浸的感覺就越發(fā)明顯。 她身后的人是太后沒錯,然而既是要取得蘭容夫人的信任少不得得做出些表明心志的事兒了。自從芍藥被殺以后,她逐漸得蘭容夫人的提拔和信任,待做完這最后一件就可以和紫嫣一般接觸蘭容夫人最底線的事,從而獲得更多的情報。 “碧草姑娘?”小福子又問了一遍,請示后面的處置。 她狠了狠心,終究是道:“永巷這兒隨便找口井,偏僻點丟下去?!毕肓讼?,又道:“慢著,晚雁是一品惠人,突然失蹤了昭陽殿那位勢必要查的。橫豎也是會找到的,反不如在她身上多做出點蹭傷痕跡做出失足的樣子丟池子裏?!?小福子問道:“那……丟哪裏?” 碧草目光掃過百步以外的上德門,心中已有了計較,輕描淡寫道:“丟哪裏也是丟,就前頭的翠蕪池吧,離得也近。” 小福子遲疑道:“但那裏不離上德門太近了?奴才每月都得從那兒過,萬一昭陽殿那位察覺了……” 碧草冷笑一聲,攏了下寬闊的袖口,“你以為我沒想到?只是現(xiàn)在拖到別處,若是碰到巡夜的侍衛(wèi)或是別宮的就不好辦了。雖然這有些冒險,可是如今也只得如此?!?如此一說,小福子才照辦了。 她握著風燈沿宮墻角往鸞鴛殿走去,夜色掩映,偶爾一陣秋風吹過掀起她略顯單薄的裙幅,在無聲的四周顯出空洞的沙沙聲。放眼望去,紅墻斑駁,濃成一團重墨的樹影颯颯,仿佛女子沈入水中糾纏的秀發(fā)。那墨色越發(fā)地近,仿佛再近一點就能伸出枯槁的利爪,碧草不禁后退一步。燭火明明暗暗中看清不過是一棵樹,然而這裏離冷宮去錦宮不遠,隨風飄過隱約可以聽到從那裏傳來的永無休止的哭泣嗚咽和喊叫咒罵聲,然而細細聽來,又什么都沒有。也或許是陰氣過重的緣故,連眼前那棵樹都長得像是女人垂死的掙扎,就像是晚雁。 那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僵凝住了,她咬住了牙根兒,匆匆走過了這段路。 許久才見到那一片熟悉的樓臺水榭,以金裝玉砌,瓊露化池,曲折回廊與玉香樓、飛月館、隆馨軒、淺蓮閣相連。而那裏隔了老遠就見無數(shù)燈火以月影紗籠罩,憑那光線如何的耀眼,只留下融融的清輝似月華含笑。而月影紗本是西越貢來的珍品,一匹之價不啻百金,連頤寧宮中都不多用,更遑論旁的宮妃了。而鸞鴛殿竟以它在外頭作燈罩,亦可見蘭容夫人這段時日的受寵。 只是碧草自己明白,蘭容夫人最近這般得皇上憐惜是為何。 然而尚未走進殿中,迎面便是紫嫣面沈如水地走了出來,一襲紫棠色折枝錦緞宮裝顯得她臉色更黑,緊緊抿著的唇角下傾幾許,看得出她現(xiàn)下心情沈重。 雖說如今得蘭容夫人的疼寵,但上下禮數(shù)她依舊謙卑地一屈膝,“紫嫣姑姑吉祥?!倍笄忧訂柕溃骸爸髯有蚜藛??” 紫嫣斜乜了她一眼,似是在做判斷,最終重重長嘆一聲,“進去吧。小姐一向疼愛你,別辜負小姐的心意。” “是?!彼p輕道,遂入內(nèi)。 殿中依舊掛著層層雙面繡的“和合二仙”紋銀線紗帷,又因珍珠安神,上綴數(shù)百顆東海產(chǎn)的大如拇指的珍珠。然而一路醒來,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定睛一看,地上一顆顆珍珠在沈黑的宮室中發(fā)出瑩瑩光華,仿若鮫人淚水漣漣,皆傾在了迭花玉接成的地上。而越往裏面,十二扇紫檀架子琉璃圍屏也歪倒在一旁,一片片琉璃殘塊泛著琥珀色的余輝,剔透絢爛如同圣寵易碎。 幾株蘭容夫人素日喜愛的蕙蘭亦是土散花翻,昔日空靈清幽的纖花氣息奄奄地萎頓在地上,似紅顏伏地哭泣。碧草俯身輕觸了下已然枯萎的花瓣,擔憂地撩起“百子百?!毕s翼紗帷。然而或許是先前被拉扯過,只是這么輕微的動作,它竟掉落在了碧草肩頭。 “誰?”,深處那張刻五彩云鸞黃花梨床上斜倚著窈窕嫵媚的身影,然而短短幾日那聲如黃鸝的柔婉便成了疲乏的沙啞。 碧草緩步上前,坐在她身旁輕輕摟住那段潔白如玉的柔頸,聲輕似羽毛拂過,“是碧草。主子,您還有碧草。” “呵?!彼蓾匾恍?,任由碧草伏在自己胸前,那樣嬌怯怯地惹人憐惜,然而并沒有如往常攬住她的腰身,只是撫上了自己的小腹。眼中依舊有一絲晶瑩閃過,碧草感到額頭清涼,仿佛是自她胸腔裏呢喃出的聲音,“那又如何?本宮失去了一個孩子。” 夜裏的鸞鴛殿沒有上燈,看不清蘭容夫人的神情,她嘴角輕輕彎起,似笑非笑,“本宮喜歡做一個棋手,將它們一個個放在最有利于本宮的位置,看它們?yōu)楸緦m而活。可是如今,本宮卻沒有本事來保下一顆棋。” 碧草只是柔聲道:“主子春秋鼎盛,還會有孩子的,和主子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主子,而碧草只會在主子身邊永遠陪著主子。” 蘭容夫人霍然吻住她的唇,有著濃烈的藥香味包裹了她的周身。蘭容夫人不愛用氣味很重的東西,無論是熏香還是花卉,然而自小產(chǎn)以后不得不用的藥物,卻為她帶來了無法消除的藥香味,濃得恍若西域上貢的玫瑰醉,冷香清冽,熏人欲醉。她似乎在發(fā)洩什么,狠狠地在碧草身上找到撫慰,一點點地碾磨著,直到碧草承受不住細細呻吟出聲。 痛!她蹙眉睜眼,蘇繡蜻蜓立荷尖上襦被撤了開,薄薄裹胸上下起伏,被蘭容夫人著力一捏。 “主……主子,碧草……碧草一直都……都是您的?!彼脑捳Z已然破碎成斷斷續(xù)續(xù)的余音,難續(xù)成調(diào)。只能自模糊淚光中看到蘭容夫人頓住了身形,憐惜地吻過她眼角的淚花,那般溫柔,只是她曉得溫柔中總是潛藏著凌冽的審視和殘忍。蘭容夫人董云如就是這樣的女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可是對待碧草,她卻是真的長情,連二殿下都比不上的寵溺。也正是因為這份情意難得,尤其是蘭容夫人,所以碧草此刻看到她失去孩子時的疼痛才會更加痛苦。 碧草記得五個月前,整理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香。有了身孕的妃嬪總有夜裏睡不好的毛病,是以這次鸞鴛殿裏的安息香就送得多一些。在第一個晚上焚燒那安息香時,她就發(fā)覺出了裏面些微的麝香的味道。因為香料配置覆雜,裏面藥材名目繁多,哪怕多添了一味麝香,也不易察覺。而若非當年在頤寧宮裏時,槿汐嬤嬤訓(xùn)導(dǎo)她的時候特地讓她辨識了麝香的味道,她也不會這般敏感。 后宮到底有多少女子因麝香而小產(chǎn),又有多少女子因了麝香此生與子息無望? 內(nèi)務(wù)府總管龐得用是皇后薦去的,她依然面上含了許謙遜討巧的笑意,那雙手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安息香添進了纏枝并蒂蓮鏨金銅胎熏爐。裊裊雪煙自中央的蓮蓬縈紆環(huán)繞而出,在半空中漸漸消散,唯留一襲清雅馥郁沈在心頭。厚厚的床幔裏隱約可以看見蘭容夫人安睡,小腹尚未隆起,裏頭的孩兒大概也還未成形。 碧草凝睇自己的雙手,十指纖細白皙,指尖似是有鮮血沁出。 而很快,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就夭折在他母親腹中,和她計算出來的一模一樣。 悶熱的午后,或許要下一場大雨來消散這般的壓抑。鸞鴛殿亂成了一團,帝后都趕了來,皇后似是沈痛萬分,時不時以帕子擦著眼角,而皇上也是閉著眼睛,只是手緊緊握著螭龍銜珠座椅扶手,可以看見骨關(guān)節(jié)一片青白。一盆盆血水送出,蘭容夫人慘白的臉色和緊緊閉上的眸子,她明知道為頤寧宮辦事,為鸞鴛殿辦事此生便是罪孽不可饒恕,可是在聽到太醫(yī)們說已經(jīng)是一個成型了的男胎,快七個月居然流掉了,著實可惜,她看見那小小的一團模糊血肉蜷縮著,頓時覺得自己所為果真是下十八層地獄亦不為過。 她不信佛。通明殿中的鍍金大佛享著綿綿不絕的香火,可從未保佑過后宮任何人。只是在蘭容夫人小產(chǎn)的那天,她真的去了通明殿,長跪在那裏。她沒有祈福更沒有求老天饒恕她的罪孽,只是單純地跪在那裏,雙手合十念著往生咒。腦海裏閃現(xiàn)方才得知蘭容夫人小產(chǎn),槿汐嬤嬤被太后遣來探望時意味深長的一瞥。 而事后太醫(yī)院院首衛(wèi)臨大人便道是因蘭容夫人體虛內(nèi)寒,然后又是許許多多的解釋,半文半白的。皇上沒有時間聽,他有著萬裏江山要看顧,不能放太多精力在后宮。太后與皇后似乎沒有認真聽,而其她妃嬪高興還來不及,自然對于蘭容夫人怎么小產(chǎn)的也就漠不關(guān)心了,不過是假惺惺地唏噓一二這事也就如同夏日一場暴雨,太陽出來水跡一干,沒有人記得了。 蘭容夫人的手因為從前練過箏,所以左手食中無名三指指尖上有著琴弦磨出來的粗糙,在滑膩若絲絹的肌膚上撫過便有了奇特的刺激。碧草輕喘著仰躺在錦衾軟枕之間,小臂被攢金枝暗花羅軟枕上的金線磨得有一點點刺癢。秀發(fā)被汗水浸濕,披散在兩肩身旁,更顯得那張瓜子臉清秀小巧若白玉荷瓣。 碧草忍著身子的酸疼,抱緊了蘭容夫人,低低道:“主子要振作起來。” 蘭容夫人臻首埋在她頸窩間,冷笑一聲道:“是,本宮自然不能倒下。聽老爺說楊家的判決已經(jīng)下來了,看在鎮(zhèn)武侯的份上,楊肅被終身囚禁,爵位削做三等振威男爵由楊松襲承,估計再過不久莊妃也就要解了足禁?!?“主子不必擔心,莊妃已年近三十,如何能比得上主子正當盛年?” 然而蘭容夫人神色一變,那話語自唇齒間逸出越發(fā)寒冷,“是啊,莊妃年近三十,而皇后今年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三十了,為何還能有身孕!”這話并非疑問,是真的恨意與不甘。她年輕,她貌美,她才學(xué)資歷不比符端倚低,可為何處處低她一頭?憑什么? 碧草斂眉。與蘭容夫人小產(chǎn)的同時,皇后被診出了身孕,都說女子年紀大了不易妊娠,她這一胎不曉得讓多少年輕卻仍無子嗣依傍妃嬪眼紅。蘭容夫人小產(chǎn),然后皇后就有了身孕,就仿佛她胎死腹中的孩兒被皇后的孩子克死的一般。碧草嫵媚一笑,食指輕點蘭容夫人的鎖骨,“主子,奴婢倒有一個法子可以給您出出氣?!?“哦?”蘭容夫人杏眸微瞇,暗夜裏櫻唇吐納的氣息拂過碧草的耳側(cè),“但愿和本宮所想到的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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