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綰，你跟媽媽說，我不想接客，好不好。”
她哭著哭著，突然從我肩膀上蹭起來，臉上的妝花得亂七八糟，唇脂糊得整個(gè)下巴都是。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yàn)樗恼?qǐng)求，我根本做不到。
“阿綰。”她看出我的沈默，“你為何不講話？你不愿意幫我，是不是？”
“不是。我愿意的，我愿意幫你。”
“那你幫我去跟媽媽講，她是你娘，她會(huì)聽你的。只要不讓我接客，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對(duì)了，對(duì)了，你不是有陸小少爺包著嗎，你以后肯定會(huì)嫁到他家裏去。你把我一塊帶走吧，我給你當(dāng)丫鬟好不好？”
她越說越激動(dòng)，我的心卻越來越?jīng)觥?
我看著她那雙逐漸發(fā)起光來的眼睛，只覺得渾身入冰窖了一般寒冷。
“阿桃，你在說什么？”我頓了頓，嗓子都啞了許多，“你是要與我分手嗎？”
她怔了一下，似乎是意識(shí)到自己說出來的胡話傷了我的心，臉色僵了一瞬，手抖著想要將我重新?lián)Щ厝ァ?
我卻往后仰著躲開了，“你將我同你說過的話當(dāng)作兒戲？”
“阿桃，我不知你是如何說出這些話的，但我從未背叛與你，我只將陸少銘當(dāng)作好友，我同他是清白的。”
“我只對(duì)你一人有情，從前是，往后亦是，我曾答允過你，會(huì)救你于水火，所以我今日來了，將你從那虎狼穴裏帶了出來。”
我看著她又開始掉淚，嘴裏泛酸，眉目皆垂了下來，默了許久，才吐出來軟綿綿一句“阿桃，你不該如此想我。”
“那你要我如何想你？”她的淚珠子一顆顆砸到我手上，“你說得好聽，但你今日護(hù)得了我，明日可以嗎，后日可以嗎？難不成你要一輩子都守在我門口，等那些男人來了就沖進(jìn)來把我拉走？”
“為何不可以？”
她噌地一下站起身，一把將我從地上扯了起來，“阿綰，你別天真了，我不是你，我沒有當(dāng)媽媽的娘，也沒有恪守底線的恩客。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
“是你教我的，這都是命。”她說，“我選不了的，這就是我的命。”
我看著她眼中的光在熄滅，頭低下去，連哭泣都停止了下來。
心口抽痛得不行，我深深吸了幾口氣，再吐出去，最后對(duì)她說。
“阿桃，我有辦法，我能幫你。”
又是那樣令人窒息的痛。
我眨眨眼，彎身去將那銅鏡拾起，裏頭的眼睛消失不見。
卻深刻于我腦海。
頭漲得快要炸開，心裏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鼓鼓囊囊，我不知如何描述這種感覺。
大抵就是那些覆雜的情感裹挾著記憶而來，將我這具空洞的軀殼一瞬間都撐開了。
大廳驟然亮堂，樂曲聲已然晃晃蕩蕩飄過來。
但我不敢再停留片刻，連看一眼臺(tái)中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在陸少銘一聲聲低喚中，逃也似地下樓，逃也似地沖了出去。
夜已深了，但洋街的燈火依舊通明。
突而想起奈何橋邊有姑娘對(duì)我描述過這樣的盛況，她說“天上人間，莫過如此。”
如今親眼得見，確實(shí)。
我像個(gè)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飄蕩在這條長街上。
霓虹閃爍，紅紅綠綠地亂打一氣，填滿了我的目之所及。
但就是在這樣的熱鬧環(huán)境中，我的心居然慢慢平靜了下來。
我將那三段破碎的記憶來來回回地翻看，試圖多想起來些什么，但中間的斷裂干脆利落，亦干干凈凈。
我有些失落地尋了個(gè)路邊長椅坐下，將那柄銅鏡放到腿上，帶著些惴惴往其中看去。
鏡面依舊發(fā)黃，雕花柄仍是掉漆，仿佛方才那雙一閃而過的眼睛是我的錯(cuò)覺。
阿桃，阿桃，我于是去回想她的容顏身姿。
我甚能想起她的腳是冰涼的，她總喜歡在我的小腿邊徘徊一陣子才猛地貼上來。
她的頭發(fā)柔順，烏黑發(fā)亮，散落在枕頭上時(shí)會(huì)開出好看的花兒來。
她的頰邊有梨渦，一笑就是兩個(gè)，像兩只多出來的笑眼，帶著歡喜看我。
她的手指纖細(xì)，繡花縫補(bǔ)時(shí)尾指翹起，最為漂亮。
但后來，后來好像一切都變了。
為何她會(huì)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又愛又恨，甚至恨多過于愛。
我在記憶中向她表明忠誠，她卻說我是要嫁給陸小少爺?shù)摹?
我像個(gè)努力體會(huì)戲中人情感的局外客，揣著這支離破碎的橋段，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這樣的自己與自己較勁中，我從深夜坐到了清晨。
那柄銅鏡自始沒有再多出一寸畫面，如先前一樣，也沒有我的面容，只無情又涼薄地照出我身后的梧桐樹。
好像在提醒我，我死了，再成不了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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