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城接過那枕頭，抬頭確認劉昭禹那笑容的真假，才稍稍放松了些。
劉昭禹又笑：“該要落雨了，羨風(fēng)應(yīng)當(dāng)還在等你，走吧，帶把傘去，風(fēng)冷，別要著涼了。”言罷，他將身后墊枕均數(shù)撤開，也不再坐著，背身躺了下去。
袁牧城走了。
這寢殿中再又只剩一陣冷寂，劉昭禹掖緊了厚被，靜聽漸落的雨聲，雙肩卻緩緩抽動起來。蓄不住的晶瑩成註自鼻梁斜滑而落，最終還是匿在了這場大雨裏。
——
沈云壓下，深長甬道被雨澆得暝茫，顏有遷手帶枷鎖，迎雨頹然而行，卻在那片茫然中看見一個身影。梁遠青抬手示意親衛(wèi)軍停步，只在雨中靜候著這場對峙的落幕。
雨自傘檐滑落，墜向地面，顏有遷朝往那處，一步一頓地走去。
“我方才怎會忘了你呢，呂羨風(fēng)，是你，殺了凌永。”顏有遷被雨淋濕了臉，卻也燃起了火，那咬牙註目的面龐，狠怒得像只齜牙的惡犬。
江時卿擎?zhèn)懔⒃谠兀瑑H有衣擺被濺雨沾濕。
“恨嗎？”他冷漠地問著，手中傘柄被人猛然揮落。傘翻仰而落，滾至地面搖擺，雨點瞬時落滿了江時卿的頭頂。
“他是我兒，他是我兒！”
顏有遷欲伸手扯來他的衣襟，可拷戴的枷鎖卻把人往后頂去了幾步，他看著那張神色不動的臉，怒極地咬著牙，越叫越恨。
“你剖我的骨血還問我恨不恨，你怎么有臉問得出口！你以為替劉昭燁谷清和求了公道，凌永的死就能善罷甘休了嗎？那群高高在上的正義之輩偽善至極，你又有多干凈，同他們一起審判我啊，審判一個被人殺了兒子的父親，卻不去評判殺害別人兒女的惡徒，這就是你們的公道和正義！呂羨風(fēng)，自始至終你都是個不敢認罪的懦夫，就和你兒時一樣，臟劣得不堪入目！”
臟劣。
雨落滿面，江時卿索然無味地聽著這些話，輕蔑地笑出了聲。
“笑我臟，你們又能干凈得到哪兒去，顏凌永當(dāng)年在國子監(jiān)裏帶頭欺辱我，縱容岑昱活活打死我衛(wèi)旭王府的人，又與人販私聯(lián)，暗養(yǎng)孌童，而后，你為包庇自己愛子將人販和孌童均數(shù)殘殺，這些罪過，你們有認過嗎？顏凌永若不心虛，在認出我時就不會驚詫地軟腿倒地，更不會因叫喊被我斷舌——”
“夠了——”慘象自腦中閃過，顏有遷卻只能喊聲阻他。
“然后呢，”江時卿步步朝前，前胸已抵上了枷鎖，他抬步往前走去，直把顏有遷往后逼退，“他想求饒卻又無法言語，絕望至極時又只能哭嚎著在地面攀爬，最后還是吐滿血腥，在那刀下斷魂！”
“夠了！”顏有遷叫破了聲，“他們是死了，可你敢說沒一個人有錯嗎？！擅闖國子監(jiān)頂撞權(quán)勢的下人、暗做勾當(dāng)?shù)娜素湣⒁鶃y的孌童，這些庶民下賤低等，就和你一樣。你是什么高潔之輩，惺惺作態(tài)地打著為別人覆仇的旗號，實則是因為記著自己兒時受的屈辱，所以殺我獨子，毀我家庭圓滿，害我無后，你就沒錯嗎！”
江時卿寒聲道：“人命與人命等價，何來高低貴賤之分！若不是顏凌永招惹在先，若不是他要做那些孌童的買賣，會有這些仇怨嗎？這么多年了，顏凌永被你教導(dǎo)成了何種模樣你不會不清楚，這些年你若當(dāng)真有過一點做父親的責(zé)任，何至于此。所以你最好恨我，恨不得殺了我卻還要看我風(fēng)光地活著，你要記著，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雨下得冷寂，天際卻有如轟雷貫空，顏有遷在那陣驚顫中滑落在地，再未站起。
“呂羨風(fēng)！”顏有遷泣不成聲，“就算我錯，就算如此，緣何不給我一點回轉(zhuǎn)的余地，我也只他一個孩兒在世啊……”
江時卿垂眸看他，比寒天中凍出的冰還冷硬：“有仇報仇，以命償命，我只信這個。”
顏有遷慟然地哭出了聲響，或是為本可挽回又無法挽回的一切，又或是還在恨什么。這甬道積了宮廷中太多的風(fēng)雨，將這哭聲納入其中回響時，都同接納一場風(fēng)雨般稀疏平常。
雨中寒氣自甬道的這一頭貫徹到另一頭，江時卿站在其中，像要被風(fēng)穿透了骨，忽而傘檐遮頂，那劈然下落的雨像被遠隔在外，連寒意都被身后傾來的身軀震退。
“刑獄司亂局已清，把人犯押過去吧。”袁牧城吩咐著不遠處的親衛(wèi)軍，用氅衣把人籠到了身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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