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杰年紀(jì)極輕，談吐也是輕言細(xì)語，平日間與人說話時簡直都羞于看人的眼睛，若是放在一般的醫(yī)館裏，怎么看都是尚未出師的學(xué)徒。可但凡是略知一點(diǎn)微草堂掌故的，又無人敢輕視這位內(nèi)秀的小郎君：他年紀(jì)雖輕，卻是微草堂掌門人王杰希唯一的嫡傳弟子，亦是下一任掌門的不二人選。

聽完張佳樂自報家門，高英杰只是抬起剛剛垂下的眼簾，多看他一眼，又伸手搭了脈，年輕的臉上這才閃過驚訝之色，放下手后立刻離座而起，恭敬地見了一禮：“晚輩微草高英杰，見過張前輩。”

張佳樂點(diǎn)點(diǎn)頭，受了后輩這一禮，又反揖回去：“我來是求貴堂的通泉草的，還請高大夫施救。”

高英杰探過他的脈象，已然知曉是王杰希親手救治——當(dāng)年張佳樂武功和內(nèi)力全為北樓掌門親手所封，固然王杰希有回天妙手拔出金針施以湯藥，但兩派內(nèi)功修煉法門大異，一著不慎，即便金針取出，若是經(jīng)脈受損過劇，這一身武功也就全廢了。療傷之時全靠算是半個同門的孫哲平在旁襄助，張佳樂的武功才算勉強(qiáng)保全，但經(jīng)脈受損難以避免，全靠這幾年間寄居霸圖免去奔波離散之苦，他自己又苦練不輟，總算是恢覆如初，且漸漸有了進(jìn)益。但再怎么進(jìn)益，昔日王杰希診治留下的痕跡，在高英杰眼中還是稱得上洞若觀火了。

他對百花之禍亦有所耳聞，確認(rèn)是自家掌門的手筆后，便不忍地嘆了口氣，低聲說：“張前輩有心救人，但恐怕還是不知道弊派的規(guī)矩——那在下這裏冒昧一問，請問前輩又打算拿什么換這一味通泉草？”

“他受的是外傷，你先治了，到時候我還一條胳膊給你。”

高英杰只是不解：“微草要前輩的胳膊有何用？”

張佳樂眼中滿是凄楚狠厲之色：“待我報了仇，命也拿去。”

“前輩這條性命就是我家掌門救回，這就更無用處了。”

他答得誠懇老實，張佳樂縱然是心急如焚又滿心冰涼，也對他發(fā)作不來，只能咬一咬牙再問：“王杰希現(xiàn)在人在哪裏？”

“掌門遠(yuǎn)居昆侖，張前輩如果能求得掌門破例，那晚輩絕無二話。只是門規(guī)森嚴(yán)，晚輩確實不敢擅自開這一味通泉草。前輩既然認(rèn)得掌門，或許可以問問是否拿剔骨香換通泉草，不知前輩需要我代勞致信給掌門否？”

張佳樂目中陰晴不定地望著高英杰：“不如這樣，高大夫先去看一看我的那位朋友，再來商議是開哪一方靈藥吧。”

他們一問一答間的通泉草和剔骨香，雖然確是兩味藥材，但實則是微草在江湖上立足的兩枚利器：求通泉草的，便是答應(yīng)由微草堂任開一項條件，以自身為貸，救回一條性命；剔骨香則是微草允諾先出手殺人，功成之后日后再指定一人，由當(dāng)日買兇者親手取了性命，以命換命。

披著醫(yī)館的外衣，這一手殺人一手救人的買賣微草幾十年來做得風(fēng)生水起甚至可說是平安無虞，連有驚無險四個字都算不上——這一來是微草本身雄踞一方的大門派，本任掌門王杰希更是聲望實力均不遜于當(dāng)今周盟主的一流高手，大門派行事自有氣派，向來是事成兌現(xiàn)，從不怕買藥之人賴帳，也必能追得一個銀貨兩訖；再就是這兩味藥物知道的人本就少，要價更是高昂之極，絕非錢財名利可以輕易求來，特別是那一味剔骨香，據(jù)說微草立派幾十年來只開出去過一次，求人的、被殺的、再加上微草指名去殺的三方的真實身份，也一直是非微草掌門不能知曉的門派機(jī)要。

高英杰見他鐵了心要求這一劑苦藥，猶豫了片刻還是點(diǎn)頭：“我既然是醫(yī)者，問診也是應(yīng)當(dāng)。不知張前輩要我看的病人在哪裏？如果不在石城，今日我恐怕動不了身，最遲也要……”

張佳樂打斷他：“就在石城。城東北樓府。你上門去，尋一個右手壞了的人，替他看診。”

高英杰聽他這么一說，立刻記得不久前那個黃昏時分闖入微草堂的神情僵冷的病人。當(dāng)日聽他說要抓藥，自己本想為他先看一看傷口，卻被拒絕了。

沒想到張佳樂愿意拿手臂乃至性命去換的人就在石城，高英杰畢竟年輕，城府遠(yuǎn)不如他師父，當(dāng)即目光中閃過一線詫異，張口反問：“……可是一位身材極高，頭發(fā)斑白的郎君？”

張佳樂嘴唇一顫，半晌后輕輕接話：“頭發(fā)白了嗎？那我就不知道了。”

“也未必是一人……我這就動身。張前輩與我同去嗎？”

張佳樂搖頭：“我不去了。”

“那見到那位郎君，可要提及前輩的姓名？”

“也不必。”

高英杰越聽越不解，但還是問：“晚輩再斗膽一問，看過之后，又該如何聯(lián)系張前輩？”

“你來城東南的霸圖，尋孫千華就是。”

他目光一閃，終是恭恭敬敬地說：“晚輩知曉了。”

高英杰當(dāng)即把微草堂暫時歇業(yè)，拎了藥箱徑直往樓家去。到門前時正好有大夫拎著藥箱從宅院裏出來，府上下人這段時日見多了大夫，見又來了一個，以為又是主人家請的什么名醫(yī)，看著眼生問了一下姓氏和堂號，只覺得都陌生，就暫時把人擋在門外，另派人傳稟去了。

這一來一去約摸一盞茶工夫，后宅傳來消息，說是“請微草堂的高名醫(yī)快快進(jìn)來”，管事的心中暗呼真是人不可貌相，趕快收了本就隱藏得極好的輕視之意，親自領(lǐng)著他去見樓冠寧和孫哲平。

待真的相見，無論是孫哲平還是高英杰都認(rèn)出了對方——較之初到石城的那一日，孫哲平其實已經(jīng)換了一張面具，只可惜高英杰是大夫又有功夫，縱然五官改變，但之前的一面之緣已經(jīng)足以讓他確認(rèn)這就是當(dāng)日來店裏買藥的客人。與孫樓二人均見過禮又周知了姓名，他才輕言細(xì)語地說：“我受人之托，斗膽上門，為夏郎君看一看手傷。”

因兩人都不是初見，他上門時又自報了來歷，孫哲平目光中本就隱含了幾分戒備，聞言更是目光一沈，動也不動地盯著他問：“受何人之托？夏某無功不受祿，不敢勞動貴堂的大夫出診。”

高英杰個性本就溫和到了幾近于溫吞的地步，平日裏在師門時就總為王杰希敲打關(guān)照，如今被孫哲平暗沈沈的目光一掃，頓了頓，才得以繼續(xù)說下去：“……本堂素來有醫(yī)無類，何況我也只是受托一看，未必就能治了郎君的病……”

一旁樓冠寧聽得直搖頭。這些時日以來他家不知道請了多少大夫，姑且不說怎么把眼前這位給漏了，但只要是上門的大夫，無不說自己妙手回春藥到病除，這樣上門先說自己未必能看好的，還真是沒見過。搖頭歸搖頭，他在西域耳聞過不少奇人異事，依稀聽過昆侖深處有個修仙的門派，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便插話說：“總之有勞高華佗費(fèi)心，先看過再下定論吧。”

他說完了就做了個請高英杰上堂的手勢，可待樓冠寧走出幾步，發(fā)覺孫哲平動也不動，他只好停下步子，面帶詢問地問了一聲：“……夏師父？”

孫哲平始終盯著高英杰，也不理會樓冠寧的詢問，片刻后伸出手來，當(dāng)著二人的面把裹手的布解了：“就在這裏看吧，也費(fèi)不了許多工夫。”

一看見傷口，高英杰眼睛一亮，當(dāng)即伸手去摸他的手背：“夏郎君，你這傷幾年了？”

孫哲平還未答話，反是樓冠寧目中有了驚訝之色：看了這么多大夫，這還是第一個一眼就認(rèn)出這不是新傷的。

孫哲平也靜了一靜，方答：“三四年了。”

高英杰點(diǎn)點(diǎn)頭，從藥囊裏摸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攤開后，露出一整套大小粗細(xì)不等的銀針，他從中挑了一支不過小指頭長短的，先往孫哲平的傷口撒了一道也不知是什么的藥粉，然后輕輕一探，見銀針沒有變色，就低低自言自語道：“……不是毒。”

孫哲平冷冷看他動作，聽到這句話后答道：“你家是毒人的祖宗，自不會看錯。高大夫，你家?guī)煾甘钦l？”

聽他如此談及師門，高英杰也不生氣，因為談及師父，神色反而更加恭敬起來：“有蒙郎君過問，我受業(yè)恩師姓王，名諱上杰下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