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般不會主動跟別人說這件事，”秋嵐笑了一下，扭回頭看著前方，稍微恢覆了平時說話的語氣，“因為我不想被別人當做病人就啥都讓著我什么，因為你是病人所以就怎么怎么……而且藥物已經控制得很好了，現在很少發作，我跟正常人沒有區別，我有的時候都會忘了我有哮喘。”秋嵐往后靠著椅背，仰起視線眺望深遠的天空，“一輩子的藥罐子……喘不過氣，特別是封閉空間……隨時會死，所以我爸我媽生了秋光和秋月。這種病，如果情緒太激動，也可能會發作會有危險，可能也因此，家人親戚都不敢太惹我吧。”秋嵐吸氣，再呼氣，“小孩本來就容易生病，加上我治哮喘，我家花了很多錢。然后，2008年，你應該知道吧？你絕對知道，金融危機。下崗潮。本來，我們家之前，也算勉強小康，但那一年我爸我媽都失業了。秋光秋月出生，他們要上幼兒園，我要上初中，事情都擠在一起。那兩年，我爸媽，他們偶爾打打零工，我也不知道為啥沒找個公司正經去上班，找不到？不想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幾年我們全家主要是靠存款活的。我開始讀大專后，他們跟朋友一起去外地工作淘金去了，聽說包吃包住，就一直到現在。”

說這么多話，又是這種事，說話對象又是他。秋嵐比往日都更感疲累，抿抿嘴，深呼吸。高一程手放到車窗按鍵上：“要開一點兒窗戶嗎？”

“嗯？不用，沒事……”

“我沒關系，我也有一些悶，車裏空氣不流通。”

“……那開一點點吧。你不冷的話。”

車窗降下，在最上面形成可以通過兩根手指的空隙，由于車內暖和，因而更能清楚感受到戶外冷氣灌入。

“嗯……所以，咳，我只是清一下喉嚨……咳。所以，”秋嵐繼續剛才沒講完的說，“所以，我爸我媽就很想讓自己兒子有個穩定工作。他們知道下崗找不到工作什么滋味。而且，在醫院工作，我生病隨時都可以被救，他們也不用擔心。”秋嵐重重呼吸，“我理解。”秋嵐輕輕說完，沈默片刻，慢慢道，“我爸我媽也是很關心我。他們并不是不愛我……其實無所謂，”秋嵐語速加快，平常散漫隨便的語氣，“這個其實不重要，我不在意這個。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唄。我沒想過這個世界上有誰愛不愛我。難道不愛我我就不活了？”說完，自己扯扯嘴角笑了聲。

高一程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秋嵐再次深呼吸，比剛才更要深的呼吸，清清嗓子潤潤喉。

“所以，回到剛才畫畫的話題。我沒有走畫畫的路，有家人的原因。我也想了，如果不管家人……我好像也沒多大自信。”秋嵐看了高一程一眼，“你以前好像問過我為什么沒自信？對，因為不是科班出身，我覺得我的水平肯定沒有練習了十幾年并不斷有人糾正指導的人好，我覺得一直熏陶在藝術氛圍的人肯定比我更有靈性，去過很多美術館鑒賞作品去旅游采風的人一定比我見識多，一定更有想法……這是我一直這樣想的。但是，”秋嵐話鋒一轉，“我又認真想了很久，如果不去跟其他人比較的話……我好像，還是沒自信。”秋嵐再次笑了聲，有點兒自嘲性質，“我認真剖析了下‘為什么’，我自己的心理——主要那天晚上也沒啥事，就隨便亂想了。”不想搞得太嚴肅，秋嵐笑著說，然后咳嗽兩聲，“嗯，咳咳。可能，你，還有其他人，看著我的畫，覺得很好看，很不錯，但是你們不知道有些地方，是我不知道尋找參考，重畫，修改了多少次才完成，不，也不算完成，只不過稍微感覺可以了。”秋嵐又笑了，為了穩住聲音，“我自己的畫，每一筆都是我自己動手去做，所以，哪一筆我最緊張，最下不了手，最吃力，我都可以清楚感覺到，我知道我哪部分最薄弱。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缺點。”秋嵐胸部起伏一下，聲音低了一度，“……我可以碰運氣，可以反覆練習，可以裝作自己很牛很強很厲害啥都不是問題。但是，我比所有人都更沒辦法欺騙自己。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我最清楚我自己到底是個啥水平。”

高一程的心被刺了一下。

他直直看著秋嵐。他完全可以理解他說的話。

“你一定可以。”

展現給外人的只能是“完美”，因而外人對他永遠充滿信心。但是，高一程自己心裏最清楚，某個環節某個方面，自己真實的熟練程度。做選擇時那種模棱兩可的感覺，自己無法篤定“百分百正確”的仿徨。自己知道自己任何負面情感，知道自己有什么不足缺點。

所以，學業事業也好……

秋嵐心想。

告白這種事也好……

高一程心想。

都會不自信，害怕失敗。

“……可能因為，受你的影響，我最近不知不覺也開始想比較遠的事情了。”秋嵐緩聲道。

因為害怕失敗的未來，而猶豫，而變得……

“但很奇怪，想得越遠，我卻變得越不知道該怎么走。”秋嵐輕輕笑了笑，扭頭看向高一程，“所以，我決定先不想那些了。先把現在該做的做好吧。”

“……？”

高一程用眼神疑問他最后一句話的意思，以及他的笑容。

“我如果現在辭職，”秋嵐轉回頭面向前方，垂下視線，“我沒有應屆身份，沒有校招，學歷也不高，我說不定真的很難再找到現在這個醫院這種工作——雖然這個醫院也不算特別好。不過，”秋嵐抬起頭，“我還是準備，我要計劃下辭職的事。”

窗外路燈的光投入他的眸中，鏡片一半反光，頭發絲邊兒也映上亮光。

“我想給自己一年時間。”秋嵐扭頭，看著高一程說，“一年去畫畫。如果一年還沒有什么成果，養不活自己的話，我就徹底死心，認真去做醫生，專升本考證規培之類都行，我會認真去做醫生。這一年我就先認真去畫畫。一年后我也才22歲。我很年輕。”

高一程仍看著秋嵐不說話，但秋嵐看出他眼神微微有變化。他在訝異，他大概是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是秋嵐預料之中的反應。秋嵐那天思考了一個晚上，這幾天也一直在想這件事，對于自己來說，這是用了很長時間才決定的，可是對高一程來說，像是突然“變性”吧，對他來說是毫無預兆的變化。

也是，秋嵐也覺得自己很“突然”。只是自己爹說的一段話而已，自己竟然就有那么大的反應，會這么認真地思考。對，這幾天好像突然清醒似的，以前都是半睡半醒過一天是一天啥都懶得思考的狀態，這幾天一下子突然就像被誰拿了把槍指著，若再不動起來，就會被擊斃，必須要行動了，必須要做出決定。

“我是覺得，我如果真的不去試試的話，我會后悔，我會一輩子都想著這件事。”秋嵐覺得自己還是得給高一程一個自己“轉變”的理由，說道，“天天想著這事兒也太煩了，就像你以前說的，這樣對我當醫生也不好，要對病人負責……像你說的失敗也沒事，也就是等于篩選掉一個不行的路，就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對，我給自己也定的有時間，就一年，一年而已。太遠的未來，我可能實在沒辦法去想太遠的未來，想的太遠反而一步都走不了。所以我就給自己定一年。不去考慮家人也不去考慮太遠的未來，好好畫一年……沒關系，我已經所有情況都腦補過了。”秋嵐為了調節氣氛放輕松，越說越隨意，不知不覺變回平時的口無遮攔，想啥就說啥，把那天自己在戶外待了一晚上的事都說了出來，“……我已經試過了，那晚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特意試了試躺在公園街邊那椅子上睡覺，提前給自己可能露宿街頭做準備，感覺也沒什么哈哈哈哈哈……”

秋嵐笑著笑著說完，才發覺高一程神情微妙地又發生變化，才發覺自己說了什么。

窗外吹進來的風真的好冷。

“這就是你發燒的原因嗎？”高一程盯著秋嵐，換成抱臂的姿勢，問道。

喵的，這貨聯想能力還這么好。

半天沒吭聲，這會兒忽然說話，肯定不妙，秋嵐“呃”了半天，身體不自覺想往旁移，想與他隔開段距離，卻被安全帶攔住。這玩意兒自己咋還沒解開！秋嵐忙伸手要去按松安全帶鎖扣的按鍵。

高一程抓住秋嵐的手腕。

秋嵐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

“你知道不知道，半夜一個人在戶外有多危險？”高一程仍盯著他，問。

秋嵐想把手抽出來，然而高一程握得很緊。他被安全帶綁著，目前這姿勢也沒辦法從安全帶下面鉆出來，只能干笑一聲，別過臉躲視線：“沒事，誰會劫我，又沒錢又沒色……”

“這種天氣，到深夜，氣溫可能會驟降到零下二十度，你穿那么薄，在外面睡覺會凍死，你知不知道？”

“……”

看著噤聲的秋嵐，高一程意識到自己說話語氣重了。他努力穩住情緒。又來了，又是因為大于理性的感性，控制不住自己了。高一程很想很想問秋嵐“你為什么當時不跟我說？”為什么沒有告訴我，你爸說的那些話？為什么沒有告訴我，你心裏很難受？寧愿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受凍“冷靜”，也不找任何人不跟任何人說自己心裏話。你為什么不找我？高一程想起那晚秋嵐在群裏發的那句……

“橙子。”

秋嵐的聲音打斷高一程的回憶，他手腕被他握得發痛。高一程反應過來，松開手。

秋嵐揉著手腕，沒想到高一程會這么生氣：“臥槽……我剛才跟你說了那么多你都沒啥反應，就這事你……你剛才有聽我說那些嗎？”

秋嵐蹙眉看著高一程問道，語氣聽起來帶點兒以往不高興時的銳利鋒芒，似乎如果高一程敢說“沒”，他就要給他一拳撲上來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