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處的徐晃昂起下巴，大聲喊道：“徐他出列！”徐他走出隊伍，身體挺得筆直。徐晃一揮手，一名親衛(wèi)端來一個木盤，盤子里擱著兩小塊馬蹄金、兩匹絹和一塊腰牌。

“徐他雖為鄉(xiāng)野游俠，忠勤可嘉，奮勇忘身，甘心伏事敵酋，誅殺文丑，居功闕偉。特有賞賜，并擢屯長。”周圍的士兵發(fā)出羨慕的嘖嘖聲。徐他接過木盤，無驚無喜。

徐晃第一次接觸徐他的時候，真的想殺了他，但徐他扔下的竹簡卻讓他改變了主意。竹簡里寫的內(nèi)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竹簡上看到了一個印鑒。這個印鑒很隱晦，只有少數(shù)人能看懂，徐晃恰好是其中一個。他知道，這是曹府世子的標(biāo)記。

世子入袁營是曹軍的頭等機密，徐晃只是略有耳聞。按照徐他的說法，他是游俠出身，曾在袁紹營中險遭殺身之禍，卻被一個神秘人所救。這人教他用荊軻刺秦之計，潛入文丑身邊，伺機殺之，來投曹公。這個神秘人是誰，徐他卻沒說，徐晃也就沒問。

“聽說這里有一個能以一敵十的高手？”一個粗豪的聲音在旁邊發(fā)問。徐晃轉(zhuǎn)頭一看，先看到的是一面寬闊高大的肉墻，要抬起頭來，才能看到那人碩大的腦袋。

這個給人以壓迫感的健碩男子，是曹公的侍衛(wèi)長許褚。侍衛(wèi)長這個位子品級不高，卻極其重要。尤其是上一任隊長典韋戰(zhàn)死以后，懸了很久，最后才任命了許褚，軍中都叫他“虎癡”，虎是指他勇猛，而那個癡字，則是說他腦子一根筋，對武力的追求已經(jīng)超越了正常的需求。

徐晃見許褚過來，連忙施禮。許褚沒理睬徐晃，打量了一下徐他，說道：“咱們來打一架。”

士兵們連忙給讓開了一塊空地，他們知道，許褚這人是個武癡，看到高手總是忍不住技癢。徐晃也無法阻止，只得退開十幾步去。

兩人對面而立，許褚從腰間拔出一把短戟，示意徐他進(jìn)招。徐他毫不客氣，揮劍便刺，許褚用短戟的側(cè)枝擋住，傳來清脆的鏗鏘聲。徐他一擊不中，退后調(diào)整姿態(tài)，許褚卻抓住這個機會，巨臂一揮，短戟劈頭砸了下來，徐他舉劍格擋，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通過戟端猛然壓來，震得他幾乎脫手。

徐他暗暗心驚，他知道這個大漢的臂力一定非常強勁，但威力之大，還是出乎了自己意料。他以快為先，卻被許褚的力所壓制。兩個人打了十幾招，徐他逐漸處于劣勢。眼看許褚的短戟力道一陣強似一陣，徐他微微閉目，想到徐州的慘狀，一股戾氣自胸中橫生。

當(dāng)他再度睜開眼睛，長劍猛然刺出，沛然莫御。許褚躲閃不及，被他的劍刃劃破了脖頸。許褚眉頭一皺，暗哼一聲，抬腳踹去，把瘦弱的徐他一下踹開一丈多遠(yuǎn)。

現(xiàn)場一陣混亂，好幾名侍衛(wèi)沖上去把徐他制住。許褚摸摸脖子上的血跡，很是開心：“好快的劍！很久沒人能傷到我啦。你們別為難他，游俠之劍就是這樣，一往無前，沒有后路。尤其是這種劍法，易發(fā)不易收。”

徐他從地上爬起來，覺得腰眼處生疼，那一腳力度著實不小。他相信，許褚若是下狠手的話，此時他已脾臟破裂而死。

“對了，你有沒有興趣來我這里？給曹公當(dāng)侍衛(wèi)？”許褚公然當(dāng)著徐晃的面挖人。徐晃忙道：“此人新降曹營就擔(dān)任近侍，這不妥當(dāng)吧？”

許褚渾然不為意：“文丑不是他搞死了么？我正好在用人之際，需要這種單兵強勁的家伙。”徐晃無奈道：“只要徐他本人愿意，在下自然無不應(yīng)允。”許褚把視線轉(zhuǎn)向徐他，徐他默默地點了下頭。

許褚很高興，他把短戟扔開，一只肥厚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你簡單收拾一下，馬上就有任務(wù)要交給你。”

“嗯？”徐他眼神閃爍。

“隨我潛入烏巢澤，好好整治一下那里的賊寇。”許褚露出雪白的牙齒，似乎在討論什么美食，“這件事你做好了，我保薦你去曹公那里做侍衛(wèi)。”

自從皇帝病倒以后，許都的朝會便不怎么熱鬧了，本來就是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現(xiàn)在連這空架子的主角都不出現(xiàn)了，更加沒有必要參加。但是這一天，在城中的百官都接到了一封朝函，說是三日后朝會，落款是司徒趙溫和少府孔融。

這封朝函的內(nèi)容很簡單：“司徒趙溫、少府孔融上表，言稱九州紛亂，經(jīng)學(xué)殘破，多有不彰，計議聚天下宿儒于許下，重議典籍，參詳圣賢。請陛下安車蒲輪、束帛加壁，延請高密鄭公至許都主持。”

安車平闊，以蒲葉包裹車輪，絹帛垂掛于車壁，可避免顛簸。當(dāng)年漢武帝就是用這種方式把枚乘接入了京中，從此這種方式被視為漢室敬賢的最高禮節(jié)。鄭玄是當(dāng)世最著名的大儒，這個禮節(jié)放到他身上，誰都不覺得過分。孔融在信里說，安車蒲輪若無詔而發(fā)，則于禮不正，于賢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議，這才合乎規(guī)矩。

一部分官員在家里低聲嘟囔，覺得孔融實在是太能折騰了，屁大點的事，也要搞得如此大張旗鼓。更多官員則無可無不可，反正他們無事可做，偶爾上朝發(fā)發(fā)議論，總比待在家里長毛的好。而在曹系官員的眼里，孔融這舉動實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說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舉是個特立獨行的孤高名士，這些城狐社鼠的議論，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說，在這許都還有什么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只剩一個荀尚書了。所以，給荀彧的朝函，孔融是親自送到尚書臺，還在信上粘了一扇蒲葉。

荀彧從堆積如山的案牘里抬起頭，神情有些疲憊。他扯下蒲葉，把朝函放到一個標(biāo)著“即閱”的書筐里，對跪坐在對面的孔融說道：“鄭公今年七十四歲，身體豈能折騰。萬一在半路有個閃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吶。”

孔融抬起右手，夸張地擺了擺：“身為儒生，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成就經(jīng)典，留芳后世！鄭老師若能來許都聚議，重現(xiàn)白虎觀的榮光，他一定會高興得年輕十歲不止——”他說到這里，有意拖長聲調(diào)，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還是對他耿耿于懷？”

鄭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黨，兩派都頗有些議論。只不過他學(xué)問太大，這些議論聲都被壓服，偶爾腹誹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對鄭公一向以師事之，可不敢有半點不敬。”

孔融釋然而笑：“鄭公也是這么說的。他說荀令君規(guī)嚴(yán)方正，不是背后搞些小動作的人，不會以權(quán)勢來逼壓異見。縱有學(xué)術(shù)歧見，也會交由聚眾論辯，當(dāng)場分剖。”他把這頂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時機地從懷里取出一封信來，交給荀彧：“鄭公給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兩拜，這才展信開讀。這筆跡他一看便知是鄭玄親筆所書，筆力微弱，但字體品格不減。信并不長，鄭玄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前代幾次大儒聚議之事，然后表示許都若能讓盛世重現(xiàn)，必成一代佳話。他雖已是老弱之軀，也必會效仿伏生、枚乘這些前賢，親自前往京都襄助。

對于孔融能請動鄭玄，荀彧并不覺得意外。孔融當(dāng)年在北海的時候，對鄭玄有大恩，他出面邀請，鄭玄不會不答應(yīng)。以鄭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參加聚議，荀彧無法直接拒絕。孔融求這一封親筆信，正是為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鄭玄的信，問道：“鄭公遠(yuǎn)在高密，如今是袁譚的勢力范圍。曹、袁交戰(zhàn)正熾，你如何把他安然送來許都？”

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孔融早有準(zhǔn)備：“荀令君真是燈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紹軍中，有一人身居要職。這人恰好還是鄭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親族。有了這三重關(guān)系，他出面斡旋，誰也不會為難。”

“荀諶……么？”

荀彧捋了捋胡須，表情古井無波。熟悉荀彧的人會知道，這種表情的他，情緒才是最不佳的時候。荀諶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為他這位兄弟選擇了袁紹陣營——亂世之中，各地大族多邊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尋常之事——而是因為從幾年前開始，荀諶變得神秘莫測，幾乎不與族中來往，連專門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長都見不到。種種跡象表明，他和許都里的雒陽系一直有勾結(jié)，現(xiàn)在他又突然跳出來，積極與孔融合作，無異于把荀彧推到一個相當(dāng)尷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顏面輔佐曹公？你會不會和袁紹私通，以謀求退身之路？會不會假公濟(jì)私，利用手中權(quán)勢把曹公陷入敗亡？”

當(dāng)然沒人會當(dāng)面對荀彧說這種話，但每次荀諶的名字一出現(xiàn)，都會有類似的疑問在所有人心中響起。日積月累，三人成虎，以后難保會形成什么局面，造成什么影響。如今是曹、袁交戰(zhàn)的敏感時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諶也插手，文舉，記得把這次聚儒的朝函，給驃騎大將軍也送去一封，這事要做得公開大氣，沒必要藏著掖著。”

荀彧不動聲色地提醒了一句，孔融笑瞇瞇地滿口答應(yīng)下來，夸口說袁紹對他的文章一向贊賞有加，不會不給這個面子。然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說道：“對了，咱們還可以發(fā)道詔書，責(zé)成荀諶在河北召集各地儒生，統(tǒng)一趕往許都，省得我們一一去發(fā)邀請了。”

孔融這話有點得寸進(jìn)尺，荀彧卻眼前一亮。

聚儒這事對曹公是個麻煩，卻也未嘗不是個保護(hù)傘。若是鄭玄參加，這次許都聚儒將會成為近四十年來最大規(guī)模的學(xué)術(shù)盛事。幾十位大儒和各地士子在城里這么一擺，就算是座不設(shè)防的空城，袁紹也不敢發(fā)起進(jìn)攻。屆時倘若曹公在官渡不利，可以從容撤回許都，多些喘息和回旋的余地。

孔融只為了聲名，荀彧的眼光卻早已落在了天下。

想到這一層，荀彧便開口道：“我會請陛下盡快下詔給河北。對了，鄭公與那么多位隱士逸儒要蒞臨，少府沒什么人手，只怕忙不過來吧？”

“我請了楊俊來幫我，他在北邊認(rèn)識很多人。”

荀彧一聽這名字，眉頭一皺。楊俊已被郭嘉定性為極端可疑之人，只是還沒拘押而已。孔融把他叫來幫忙，顯然是有意為之。不過這無關(guān)緊要，荀彧微微一笑：“光是季才一個人，怕是不夠。我讓徐干來協(xié)助你。”

孔融表情一滯，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被繞進(jìn)去了，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好。

孔融的打算，是多召集些今文派儒生，敲釘轉(zhuǎn)角把這段公案定了性，荀彧心里如明鏡一般。徐干接替了滿寵擔(dān)任許都令，文聲也不錯，荀彧派他去，可謂名聲言順，任誰都無可指摘。這一把沙子摻進(jìn)去，孔融對古、今派的人數(shù)比例控制便無法隨心所欲，再怎么樣也翻不了天。

這是典型的荀氏手腕，看似謙沖退讓，實則綿里藏針，還把面子搞得光光的，誰也不必撕破了臉皮。

孔融揚長而去，而荀彧則重新投入到如山的案牘中來。剛才的交鋒，只是一個短暫的小插曲，與其說是一個煩惱，倒不如說是難得的喘息機會。荀彧現(xiàn)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如何讓曹公心無旁騖地在官渡作戰(zhàn)上。

曹公若是戰(zhàn)敗，這一切伎倆的基礎(chǔ)，也就蕩然無存。

楊俊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曾在荀彧的腦子里一閃而過，他此時剛剛拜別伏完，正要離開伏府，伏完起身送至門口。

伏完與楊俊的年紀(jì)相仿，可面相卻老得像賈詡一樣，走起路來佝僂著腰，似乎無時無刻不承受著巨大壓力。他在許都的朝職不高，只是個中散大夫，但身份頗為尊貴。原因無他，只因他有一個叫伏壽的女兒。伏完和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一樣，這是個深自內(nèi)斂、極懂謙退之道的人。天子移蹕許都時，本來曹公給他封了一個輔國將軍儀比三司，地位只比董承低一線，可是他堅辭不受，繳還了印綬，最后只封了個中散大夫的閑職。平時他極少與宮內(nèi)來往，府里的大門除非有朝議，否則很少打開，生活得無比低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