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劍那日，葉玉棠起了個大早。

她向來都有早起的習(xí)慣，棉捶、站樁等諸多功夫挨個練下來，正好吃上一口熱和飯。

青龍寺齋飯十分爽口，尤其飯頭僧一手菌菇素湯餅，那叫一絕。菌菇四件，并嫩筍于昨夜熬成菌菇高湯，今早起來燙了新鮮的茭白與小白菜，滾燙的澆在熱湯餅上，吃完只覺得渾身筋骨舒展，很是暢快。

吃罷了，隨青龍寺諸多沙門上論劍臺，仍還早了點。

擱長生的供臺已經(jīng)被抬出來了，放在論劍臺畔最顯眼的石匾旁。煙云客棧大門敞開，幾個黑袍客又端了四把繩床出來，分置在供臺兩側(cè)。兩把繩床中間擱了個茶案，上頭置了茶盒、茶籮、茶筅，白盞紅托，各色講究。

繩床就是四位主判的座。這四人主要來坐鎮(zhèn)的，再次是來喝茶的，至于判不判，輸贏自有分曉。輪到不得不做點子裁判的時候，判的也就像茶余過后的閑聊，輕描淡寫一筆揭過。曾有武當(dāng)山五龍祠弟子私底下耍嘴皮子，道“五龍祠有七星劍，終南山有四天樞”；因其形容太過精妙傳神，一時傳揚(yáng)出去，眾子弟便都稱這四主判為“茶天樞”。

青龍寺弟子來的最早，眾人只靜候在一旁，待其余諸門先行擇座。

洞庭刀、日月山與正一道天師派三宗常有往來；“戮惡刀”滕正杰同日月山韋能閣主、張自賢天師私交甚篤，今年后二者被邀請做了“茶天樞”，幾友人聚首，不免多聊了幾句；又拉上張自賢師妹仇靜真人，四人結(jié)對，聊得是不亦樂乎。

各宗門早已到齊，獨缺鳳谷；臨論劍開場，裴沁才懶洋洋的走來，后頭跟著一群紅衣服小姑娘倒是活蹦亂跳的。

大抵是紅衣服太惹眼，鳳谷一來，人群霎時安靜了一陣。

在論劍臺側(cè)聊天那四位長老瞥了裴沁一眼，面有不悅。

仇靜冷哼一聲，“上梁不正。”

話音雖不大，卻擋不住仇真人中氣十足。適逢四下寂靜，針落可聞，裴沁若不是個聾子，怕還是聽得到的。

四人結(jié)伴聊天，正擋了鳳谷過路之處。

裴沁打了個哈欠，說，“素來聽聞終南伙食不錯，從前我倒不信。今日一見仇真人，果真不假。原來我跟前壓的是終南山，山路險峻崎嶇，山上怪石嶙峋，真是天塹難越，叫我插翅也難逃。”

裴沁生的烏發(fā)修眉，丹唇皓齒；一身紅衣賽火，更顯皓雪凝脂。往仇靜身側(cè)一站，襯得仇靜像一團(tuán)死肉。兩人身段，配合這話，效果更是拔群。

在座小孩本就多，話音一落，滿場笑得跟走了遭春雷似的。

身為長輩真人，仇靜哪怕再自覺受辱生氣，也總不能同小孩計較。只能心頭三尸暴跳，臉上還淌著笑，眼睜睜看面前一個雪邦男弟子給裴沁讓了點位置，那么丁點大的空隙，裴沁眼皮子都懶得掀一下，身量一傾，輕松利落地就過去了。十幾個小姑娘笑嘻嘻的緊隨其后，學(xué)著谷主，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貼著仇真人的背，自細(xì)腰處、一旋而走；又都是漂亮姑娘，那畫面實在好看的很。

有些藩鎮(zhèn)來客，聽不懂中原話，不知方才發(fā)生了什么，還以為這是場表演，干脆站起身來鼓掌。

及鳳谷落座了，掌聲才漸熄。

鳳谷來遲，自當(dāng)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周圍還有二十余空位，不知是誰留的。

裴沁正想看是誰比她還晚，一抬眼，便跟為首的僧人打了個照面。

僧人面容如玉，僧衣雪白無塵。

視線一接，裴沁致以淡淡一笑，偏過了頭。

若是旁人，尚還沒什么。走在青龍寺最尾巴上的葉玉棠，全程視線都未離開過師妹。此刻見她神色有異，打量她是看到了誰，尋著她視線看去，原來是看到了尋戒。

她心頭琢磨了一下。

如今論劍，中原五宗“三山一湖寺”1門下弟子便占了近半數(shù)，其中日月山莊同鳳谷門下弟子又各占了十五人。

但鳳谷其實跟這六個門派是不同的。在葉玉棠仍還是個弟子時，中原五宗兼日月山莊便已是中原五大武學(xué)圣地，門下香火繁盛不知已多少年。

而鳳谷，起初只是在仇歡被逐出終南山之后，云游至嶺南龍脊山，于龍吟湖畔建的一個收羅江湖人遺孤的“孤獨谷”。正德年間稍有起色，也不過與中原佛教旁門左支的嵩山禪宗相當(dāng)2。哪知如今竟可與日月山莊比肩。

裴雪嬌說“如日中天”，果真不假。

鳳谷是江湖新秀，裴沁是新任谷主，其間遭了多少排擠，必然可以想象。如今見四位宗門人對待裴沁的態(tài)度已可見一斑。

裴沁自小待人只遵循一條原則，那便是睚眥必報；但你若待她一分好，來日她必還你十分。如今各宗門長老聯(lián)合起來孤立她，她看起來雖不將這種事放在心頭，但心里必然會不爽快。

她心知各派抱團(tuán)，自己緊挨著哪一派都像在討好，也都像自討沒趣，所以故意來遲，坐犄角旮旯，倒顯得順理成章。

只有尋戒不同。待諸派皆已入座，只他愿與她比鄰而居。

哪怕只是因?qū)そ渖氯绱耍闹幸彩歉屑さ摹?

在她思忖之間，論劍已經(jīng)開始。四茶天樞早已入座，包括東道主余真人在內(nèi)，四人皆是熟面孔。

除了那兩頗精神的中年人，滿臉寫著“年老昏聵”的余真人和他身旁優(yōu)雅殊然的白馬褂青年人倒是相映成趣。

白馬褂自然就是獨邏消了。

她看見此人，突然想起昨夜煙云客棧跑堂的話：她若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獨邏消。

何必呢，找他做什么？

死她都不怕，一敗又何懼。

她從來都沒喜歡“武曲”這兩個字。世人曾將她放的太高，她一介凡人之身，如何擔(dān)得了星辰之名？世人惋惜她跌落神壇，可她從來都覺得，待在人間挺好。

神游之間，獨邏消突然笑了兩聲。

她聞聲看去，輪到的是余真人孫女知微與江中光。

余知微一手五行五音劍使得倒是漂亮，卻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下盤虛浮，三不五時撅臀挺胸，打得越急，關(guān)竅越開，命門前送，到最后恨不得能送到對方眼皮子底下去；而她的對手花招極少，端的是步步沉穩(wěn)扎實，自然敗下陣來。

前面一個沙門回過頭來，同她說：“明天你興許會對上余知微。”

葉玉棠心道，若是對她，本著吃啥補(bǔ)啥的原則，她可能會建議她多吃點鴨胸脯肉。

余真人倒是樂呵呵的，捋著胡子喝茶。

旁人說他年紀(jì)大了有點癡呆癥，但葉玉棠總覺得其實余真人挺心明眼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