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在我授課之時，楚晴與楚曦一同練習(xí)我前一日剛剛教授給她們的，徐小鳳演唱的那首《別亦難》。而楚曦這丫頭一時興起，又開始賣弄她的演技，一邊時不時用自己水光瀲滟的美眸，含情脈脈地向我暗送秋波，一邊將李商隱《無題》中的詩句，唱得纏綿悱惻、哀婉動人。一旁侍立的中官和宮女們雖故作視而不見，卻仿佛暗含笑意，時時刻刻注意著我們這邊的動靜。

真是……令人消受不起的“美人恩”。我氣苦，楚曦什么時候才會收斂一些？照現(xiàn)今這樣下去，也不知道會造成什么后果。我越想越頭痛，只覺胸悶氣短，便讓兩位公主繼續(xù)練習(xí)，自己隨便找了個借口，溜出去透會兒氣。

我教授公主琴藝的場所——清芬軒外是一片梅林，此時正值十一月末，已有早梅初綻，冰枝嫩綠，疏影清雅，色澤秀美，幽香宜人。我信步走入林中，近處看來，更覺此花形態(tài)極美，色相超塵。花色粉白中略帶輕紅，柔美而素雅；花瓣潤澤透明，仿佛玉石雕成；馨香淡雅冷冽，沁人心脾，應(yīng)是梅中名品“玉澤香國”。

林中不遠處，隱約間有飛檐翼然，我循林中小徑行至近前，卻見亭中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一白衣美人，正斜身倚欄，靜靜賞梅。

疏影橫斜之間，暗香浮動之中，那姿容絕世的美人一襲白衣勝雪，潔若無瑕美玉，凈似佛前白蓮。他只靜靜地站在那兒，便已讓人覺得風(fēng)華絕代，輕風(fēng)微微吹動袍袖，更覺飄逸出塵，有一種如同遺世獨立般的韻致。他美麗精致的面孔上神色淡然，但眉宇間透出的容光和氣度，卻令四周美不勝收的“玉澤香國”也黯然失色。

我不禁看得愣住，美人察覺我的到來，燦若星辰的鳳目轉(zhuǎn)向我，先是有片刻怔忡，繼而微微一笑。我頓時眼前猶如百花齊綻，耳畔仿佛仙樂回響，一時間只覺目眩神迷，神思不屬。

卻聽美人清冽的聲音，向我靜靜道，“盡歡，別來無恙？”

我這才回過神來，走入亭中，施禮道，“子都公子，多日不見，一向安好？”心里萬分詫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么？居然看到顧懷瑛穿紫色以外的顏色。而且，他為何獨自一人在此？就算是來拜見顧太妃，也該有人隨侍才對。

顧懷瑛秀美的雙眸在我臉上流連片刻，淡淡道，“算不得安好，前幾日身體一直不大舒服，這兩日才剛剛略好些。”

我倒，我不過是在禮貌客套，你也不必真的回答吧？

忽然心中一動，他是在說自己為慕容恪所傷一事么？我立時抬眸盯住顧懷瑛完美無瑕的面孔，那上面并沒有戲謔的神情，只是淡然地平靜。他為何會突然提及此事？我刻意淡忘的種種，頓時如破堤的江潮洶涌而至，在腦海中爭相呈現(xiàn)。我開始呼吸困難，心中煩悶已極，忍不住退后了一步，靠著身后的亭柱，支撐住自己。

我極力抑制著想逃跑的沖動，望著顧懷瑛，勉強笑道，“未曾前去探望公子，卻是云初失禮了。”

顧懷瑛注視著我，微微嘲諷地輕笑道，“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盡歡倒令我刮目相看了呢？”

我先是一陣愕然，待醒悟過來，心中不覺漸漸升騰起怒火，很想質(zhì)問他有什么權(quán)利這樣子批評我，何況還是些子虛烏有的罪名。但想到他畢竟是因為我而受傷，還是極力克制情緒，淡淡笑道，“子都公子說笑了。”

顧懷瑛卻不肯放過我，近前一步，面孔湊到我眼前，笑得意味深長，輕輕道，“卻不知，這一回的‘金枝玉葉’，盡歡是否也會‘恩情中道絕’呢？”

我怒不可遏地瞪視他清麗俊美的臉，心中驚疑不定，他這是什么意思，究竟為何要對我步步緊逼，而他所說的‘金枝玉葉’指的又是誰？余光掃到他身上纖塵不染的白袍，心里不禁冷笑，顧懷瑛莫不是在心上人那里受了什么刺激，而倒霉的我不巧碰上，便成了他的發(fā)泄對象？

我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心中暗自恨恨不已，切齒道，顧懷瑛，不要以為這世上只有封紫瀾一人如珠似寶，須珍而視之，而其他女子就都卑賤若塵埃，可以任你欺辱戲弄！

我微微低垂下眼簾，聲調(diào)放柔，仿佛含羞帶怯，輕輕道，“子都公子難道不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念到最后一句時，我聲音膩得滴得下蜜。拖長聲調(diào)，柔情萬千地緩緩?fù)鲁觥啊搿墶眱勺值耐瑫r，面孔向左偏轉(zhuǎn)45度，下傾30度，似不勝嬌羞。隨著“君”字柔腸百轉(zhuǎn)般脫口而出，微微挑起眼簾，從睫毛下面怯生生地輕瞥顧懷瑛一眼，確定他已接收到，便瞬即收回目光，作無限羞赧狀。這是楚曦向我發(fā)嗲和拋媚眼時的模樣，我觀摩過多次，只是不知道我學(xué)起來效果會如何。

顧懷瑛愣怔了片刻，我正暗自得意，忽然覺得他的神色有點不大對頭，他的眼睛雖然正看著我，注意力卻并不在我身上。他的視線似乎穿透了我，固定在我身后的某一點，黑眸猶如深不可測的寒潭，冰冷地沉寂著。

靜默了一會兒，就在我開始有些不知所措時，他冷冷笑道，“正是白衣蒼狗多翻覆，滄海桑田幾變更。（比喻事物變化不定。）這世上有幾人曾親見‘情深似海，至死不渝’？”

他的話雖也不無道理，但他的態(tài)度卻讓我忍不住嗤之以鼻，譏諷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顧懷瑛完全怔住，喃喃而語，反復(fù)念了幾遍納蘭容若所作《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中的這幾句，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像是頗受打擊。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陣，便匆匆告辭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只覺莫名其妙，忽然想起自己出來也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了，便立即轉(zhuǎn)身向清芬軒的方向走去。

回到清芬軒，楚曦一見到我便皺眉嘟唇，嬌嗔道，“洛大人，為何總是教授我們這等溫柔婉轉(zhuǎn)、幽美冶麗的樂曲，難道女子就不能志向高遠，胸襟開闊，發(fā)豪邁雄壯、慷慨激昂之音？”

我不由得失笑，小公主這是怎么了，對我剛才丟下她們自己練習(xí)不滿么？于是笑道，“女子囿于嗓音嬌柔、氣力不足，與豪邁雄壯的曲風(fēng)多有不合，若非要勉強為之，恐反而不美……”

楚曦聞言越發(fā)不悅，精致的面孔擺出氣嘟嘟的樣子，倒像個五、六歲鬧別扭的孩子。我一邊好笑，一邊不覺心軟，連忙道，“不過，即便是溫柔婉轉(zhuǎn)的樂曲，也可以表達出志向高遠，胸襟開闊的意境，關(guān)鍵在于所填詞之風(fēng)格。”

楚曦的眼睛立時亮起來，急切道，“既如此，便請大人奏一曲，以作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