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時絕倒，是這位仁兄的理解能力有問題，還是我的表達方式有問題？我的態度這么嚴肅認真、分析這么犀利透徹，論證這么有理有據，目的不過就是在兜著圈子告訴他，我們之間絕無可能，趕緊趁早放我離開。結果鬧了半天，全部是白費力氣！

我滿心郁悶，無奈地嘆息道，“陛下說笑了。”快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

楚昭態度溫和，笑意不減，神色卻頗為認真，語氣不容拒絕，沉聲道，“燕承安將來能給予你的，朕現在便可給你，甚至更多。”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靜默下來。楚昭直直注視著我，笑得越發溫和，我卻明明白白地看到他眼中若隱若現的凌厲，只覺心里一片冰冷，寒意瞬間流遍全身。此時此刻，只要我一言不慎，必遭殺身之禍。

我猶豫了一下，輕輕道，“云笙所愿，不過‘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倘若不能‘一生一代一雙人’，云笙寧可‘相思相望不相親’。”我神色哀傷凄婉，語氣卻異常堅決。

你且放心，我不嫁你，也不會嫁給慕容恪。以你們這樣的身份地位，絕不可能做到一夫一妻，而我寧可獨自“憂傷以終老”，也斷然不肯同其他女人共享所愛的男人。

楚昭怔住，不可置信地凝視我許久。在他沉默的注目中，我始終神色平靜，鎮定自若。這本是我心中根深蒂固的堅持，永不動搖的信念。

終于，楚昭莞爾，站起身來，將我從地上扶起，溫言道，“朕不過隨意一問，卿何必如此決絕？”我心里冷笑，此刻我若不決絕，你便會對我絕決。

楚昭將德勤叫了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德勤重又悄悄離去。這人倒不愧是楚昭心腹，適才那么大的動靜也不見他進來探問，待叫他進來，又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也沒看見，這份八面玲瓏，審時度勢，真不知是怎么修練出來的。

片刻工夫，一位四十歲上下，眉目溫婉的女官提了個精致的箱籠走進來，向楚昭恭敬施禮。我對宮中女官的級別并不是特別清楚，但是看到她領口袖口上鑲嵌的七彩錦繡邊飾，應該級別頗高。楚昭點點頭，那婦人便向我盈盈一笑，示意我隨她離去。

我跟隨那女官行至勤倦閣內殿，繞過擋門處一座五扇大插屏進入殿內，其間雕梁畫棟自不必說，且處處布置淡雅清貴，陳設古樸穩重，漢白玉大理石地磚的地面上鋪了用于消音的柔軟皮毛，不知從何處引風而過，紫檀木嵌螺鈿羅漢床上自頂垂地的珠色幔帳隨風輕飄曼揚，空氣中用于安心寧神的暗香綽約飄渺。

楚昭經常通宵議事，這里想來就是他的休憩之所。我心中微微一動，忽然想起什么，心里不禁泛起一陣厭惡之情，對楚昭的憎恨頓時又多了幾分。

那女官將手中箱籠放在紫檀木嵌螺鈿理石八仙桌上，態度溫婉地向我施禮道，“妾身金氏，司職尚宮，前來服侍大人更衣。”

我吃了一驚，連忙還禮，婉拒道，“如何敢煩勞尚宮大人，尚宮的好意，下官心領了。”我不過才是個正六品的翰林侍讀，哪里敢讓正五品的尚宮服侍我換衣服？何況她若幫我換過衣服，還會不知道我是女子？

（楚國內廷的宮官制度，系仿照朝廷六部尚書制度而置，分設六尚，即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下統二十四司，分掌后宮掖廷事務。尚宮局，掌管宮內傳達、人事、會計、處罰、門衛等事務，尚宮為尚宮局女官的最高長官。）

金尚宮微微一笑，語氣雖十分溫和，態度卻很堅持，柔聲道，“大人不必多慮，妾身是奉陛下旨意，特意前來服侍。”言罷，從箱籠中取出一只長匣，輕輕打開，笑吟吟呈送到我面前。我定睛看時，心中又是一驚，不由得向退了一步。匣內黑絨之上竟是一套極其精美華貴的宮裝衫裙。

我心下驚疑，剛想推拒，還未及開口，卻聽金尚宮輕輕笑道，“宮中唯有安平公主與大人身量相仿，……大人總不想就這般出宮吧？”末了一句態度竟隱隱有些強硬。

我皺了皺眉，濃重的不安襲上心頭。看來這位金尚宮已知內情，必定也是楚昭的親信。無奈之下，只得任由她幫我換上華服，穿戴整齊。

這是一襲飄逸出塵的曳地月華裙，皚皚若冰雪，皎皎同明月的精美錦緞，泛著珍珠般柔和溫潤的光澤。衣裙的樣式簡潔優雅，領口略大方，露出脖頸和鎖骨。近乎垂地的廣袖，窄窄的腰身，無不恰到好處。長長的裙幅拖曳于地，婉轉如流波蕩漾，寬寬的裙擺層層蕩開，曼妙似浮云舒展。

外面配了件美不勝收的藍紫色輕紗長袍，色澤濃淡適宜，真正深一分則過艷，淺一分則太素，竟是極襯膚色。輕薄透明的紗衣上繁復的花紋時隱時浮，繡衣絲線在日光下折射出點點晶瑩閃爍，真正流光瀲滟。

饒是我此刻心緒不寧，也不由得暗自贊嘆，心中微微有些喜歡。金尚宮微微后退，將我細細打量一番，眼神中滿是欣賞之意，贊嘆道，“果然與大人再相配不過。”我有些尷尬，感覺十分詭異，她分明知道我是女子，卻一口一個大人叫得流利，仿佛我是男扮女裝一般。

接著她將我引至八仙桌前坐下，對著菱花銅鏡，開始為我梳發挽髻。我的頭發被斜斜綰成松松一髻，發間只簡簡單單簪了一朵紫色芙蓉，和一枝尾嵌明珠的白玉發簪，倒是頗顯大氣。玉簪玉質晶瑩剔透，隱隱有霞光流轉，明珠熠熠生輝，璨若星辰，見而即知是極罕有的珍品。

金尚宮又在我頸上環了用整塊無暇美玉雕成的項圈，恰好遮住了我脖頸上的瘀痕。項圈上雕著朵朵姿態各異、栩栩如生的海棠，式樣雖古拙稚樸，雕工卻異常精致繁復，使人不由得嘆為觀止。這些貴重的首飾令得我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厚重，楚昭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尚宮又取出許多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擺在桌上一一打開，要為我化妝。我自然不肯，辭謝著就要起身，卻被她伸手輕輕按住，笑吟吟道：“這宮里宮外多少雙眼睛盯著，大人身著女裝，若被識破豈非麻煩？”

我立時語塞，想了想，卻也無從辯駁，只得乖乖聽從，半仰起臉隨她涂抹勾畫。好在金尚宮動作倒頗快，一會兒功夫便已宣告完工。她目不轉睛地端詳我一陣，繼而笑容滿面地親手執了銅鏡要我自己看。

我看看鏡中的面孔，竟一點也不像是自己。這位金尚宮放到現代絕對是國際級水準的造型師，高明之處就在于妝化得完全不著痕跡，卻看起來仿佛換了個人似的，連我自己看了，心中也不禁一動。相較起來，往日在留侯府豆蔻和珊瑚為我修飾時，雖每每大動干戈、折騰許久，效果卻遠不及此，甚至多少有丑化之嫌。因為不愿傷了她們的自尊心，加之我也并不注重這些，所以從未抗議過她們的技術，估計這兩人到現在都還以為我很滿意她們的手藝呢！

我一邊想著一邊不覺莞爾，金尚宮卻怔在一旁，仿佛有些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退后一步，恭敬施禮道，“大人一會兒隨妾身出宮，只說是東安王九郡主蕭瑤前來向陛下辭行。”

蕭瑤？沒聽說過，大概是楚國唯一的異姓王，楚昭在軍隊中最強有力的支持者——東安王蕭赫的某個沒有封號的庶出女兒吧？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即跟隨金尚宮走出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