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毫無矯飾的慷慨豪邁之風、強烈的男兒氣概，立時讓人精神一振。我不禁暗自贊嘆，到底是軍營，更敬重真漢子，也更佩服真本事。

在眾人的歡呼吶喊聲中，兩位騎士向我們一行人所在的方向并羈行來，待行得近了，我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兩人居然還都是熟人。

一身玄色戰袍的鄧拓騎著“渾身墨錠似黑，四蹄雪練價白”的踏雪烏騅馬，旁邊騎著“兔之頭肩，赤若火炭”的赤兔馬的卻是一身緋衣的顧懷瑛，二人看上去全不似平日神情，相互言笑晏晏，一幅惺惺相惜的模樣。

但這兩人的配色，立即讓我想起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名著《紅與黑》，一邊心里暗自竊笑，一邊連忙下馬恭敬肅立，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

這兩人看到我卻似并無多少意外，皆是不動聲色。行至近前翻身下馬，相互施禮致意之后，鄧拓向我問道，“崔將軍可有作什么安排？”

我一時錯愕，剛反應過來鄧拓口中的崔將軍應該是指統帥京營軍，掌管裕順大營的建威將軍（從一品武官）崔光烈。帶路的那位門千總已經不慌不忙，恭敬笑道，“回稟將軍，兵部調令上指明洛大人是歸入鄧將軍麾下的，故而下屬請洛大人先行前往將軍行轅……”

聞言，鄧拓目光如炬地看了那門千總一眼，在他精光畢現的眸子冷冷掃射之下，連我這站在一旁殃及池魚的人也不禁呼吸一窒。忽然，他淡淡一笑，緩緩道，“裕順大營之中，皆為崔將軍所轄，自然要先請崔將軍示下才是。”

我不由得心中微凜，果然天下烏鴉一般黑，軍營從來就不是什么凈土。卻聽顧懷瑛笑道，“鄧將軍，在下有要事需與建威將軍商議，正好同盡歡一起前去拜見。”

鄧拓點點頭，向顧懷瑛道，“煩勞顧大人了。”我隨即同顧懷瑛一道施禮告辭，轉身離開時聽到鄧拓在吩咐人為我安排營房，著人帶豆蔻前去安置。

我騎上馬跟隨顧懷瑛，一邊走，一邊不由得心中疑惑，他為何會在這里出現？顧懷瑛卻似看透了我的心思，突然音調平平地解釋道，“護送安平公主的送親隊伍，由京營軍中調配，我正是為商議此事而來。”接下來卻是沉默不語，神情淡然如水，隱隱似有不悅。見鬼了，他生的哪門子氣？想起他性子一向反復無常，于是也懶得在意，只默默跟在他身旁，策馬緩緩而行。

又行了一陣，有旗兵出來揮動令旗，校場上的兵士們頓時一陣歡呼，直往營房奔去，一時間四下里人散得干干凈凈。顧懷瑛忽然停住，回轉馬頭，一雙黑眸沉沉地看著我，壓低聲音，冷冷道，“我不知你是如何說動鄧廷楨的，也不想知道。只是，即便你再急于離京，也不該到軍營中來……”他冷哼一聲，輕蔑道，“你還真把自己當作男人不成？”

我詫異地看著他年輕俊美的容顏，斜飛入鬢的修眉，波光流轉的鳳目，艷麗中帶著狂狷，縱使目光冰冷，面無表情，看起來仍是風情萬種，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心中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比起朗山之會時，顧懷瑛消瘦了許多，美麗的臉龐顯露出剛毅的線條，顯得更為成熟沉穩，越發引人傾倒。然而他的成熟似乎只限于外表，這人在心理上仿佛始終處于別扭叛逆的青春期，明明似乎是在關心我，話卻說得這么難聽……

應對這種人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與他一般見識。見我但笑不語，顧懷瑛微微皺起了眉頭，表情有點無奈，語氣雖冷淡卻難掩些微焦灼之意，“迦陵和知秋正在努力設法，你就不能安分些？”

我聽他話語中不經意流露出的關切卻不似作偽，態度不自覺和緩下來，輕輕嘆息道，“但凡有別的法子，我又何必如此。”

聞言，顧懷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頓時面色鐵青，俊美的容顏都有些扭曲，鳳目之中的凜凜寒意，讓人不禁悚然。雖不知他為何勃然大怒，想來應該不是針對我，可還是忍不住暗暗打了個寒顫。好吧，我承認我膽小……

他深吸了口氣，似乎終于抑制住了內心的情緒，面色稍緩，然而聲音仿佛冷凍過一般沒有溫度，淡淡道，“崔子輝（崔光烈字）其人你想必也有所了解……”見我頜首，隨即調轉馬頭，平靜道，“走吧，再遲，只怕會耽擱崔將軍晚膳。”言罷，輕抖韁繩，催馬快行。

順意嶺是連珠炮壘式的山巒，山腰處是濃密的灌木叢林，三面石壁凌空，如刀砍斧削。這塊叢林平地像一座天然城池，可屯兵數萬，京營軍最精銳的先鋒營，護軍營和親兵營居高臨下駐扎在這里，建威將軍崔光烈的行轅也設在此處。

崔光烈出身世家崔氏一族，但他有今天的地位卻與崔氏毫無關聯。他父親本是崔氏旁系族人，母親是其妾室，出身庶族，因為正室夫人善妒，不能容其母子，便設計陷害，將他們逐出族中。他母親艱難拉扯幼子長大，母子二人所受得苦難艱辛自不必多說。期間他父親正室夫人的獨子病卒，曾想讓崔光烈認祖歸宗，卻被其斷然拒絕。

崔光烈自幼好武，騎射了得，弱冠之時以庶族身份考中武舉狀元。然而其之后的官運卻不大好，雖然戰功顯赫，卻因身為庶族屢遭打壓，郁郁不得志。后來機緣巧合，受到當時身為勤王的楚昭青睞，舉薦調入御林軍中，漸漸開始升遷，直至得以掌管裕順大營。待楚昭登基之后更是平步青云，倍受倚重。

從崔光烈的身世你就可以知道，這人對世家子弟全無好感，對楚昭忠心耿耿，也就是說，我是沒啥指望從他手底下討得什么好的。

行轅門口守衛的兵士通稟之后出來，請我與顧懷瑛入內。行轅內的陳設布置異常簡樸，完全不像是一品大員的居所。我們進入室內時，身著鴉青色戰袍的崔光烈正背手而立，神情專注地看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巨大的輿圖。聽見動靜，便轉過身來。

這是一個線條鋼硬的男子，濃眉鷹瞳，鼻直口闊，應該不茍言笑，高傲固執。中等身高卻十分魁梧，仔細看年齡其實也就三十左右，卻有久經沙場的大將之風，令人不禁暗暗心折。

我與顧懷瑛執禮甚恭，崔光烈卻不甚在意，并不拘禮，態度算得上隨和。叫侍從為我們看座上茶，略作寒暄之后，他接過我遞上的兵部調令看了看，淡然應道，“既然洛大人暫時歸入平虜將軍麾下，聽從鄧將軍安排便是。”

見他接下來要與顧懷瑛商議送親軍隊的調配事宜，我便適時告退。正準備出門，卻見從門外進來一人。此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長須美髯，修眉細目，自有清疏氣度，儒雅風流。然而其原本鎮定自若的面容，卻在看到我時乍然一驚，愣在當場。

我也是驚詫莫名，“啊”的一聲輕呼脫口而出，然而立時醒悟，勉強抑住紛亂的心緒，做出一副訝異而歡喜的神色，微笑道，“范先生，可還記得云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