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勢

清晨的景樓鎮尚帶著朦朧的睡意，暖暖卻有些染著些昏黃的陽光，若不是今日城裏出了些事情，想必又是舒適愜意的一天。

荒雀大搖大擺跟在行莜身后，時不時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若非這般走在路上，怕是一倒頭就能回去睡個回籠覺。

眼看著眼簾已經要攔不住的掉下來了，忽的腳下一絆，荒雀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然而那一瞬間的跌落感瞬間讓她精神一振，眼看著好不容易睜開的眼睛又要闔上了，荒雀猛的甩甩頭，這才清醒了幾分。

一路都是小巷，兩邊沒什么商鋪，都是些深宅大院，黑瓦白墻，鱗櫛次比，倒顯出幾分幽靜來，若非少了那些亭亭如蓋的樹木，這些宅院倒真與中州無二了。

說起來，自己也去過中州西北一帶的邊城，那邊也有戈壁大漠，然而皆是些荒涼之地，便是偶有一處小鎮，也皆是些低矮的土墻，干裂的柱子，漫天的飛沙，哪裏會有流光城景樓鎮這般的繁華盛景。

“話說，行莜大人，為什么流光城雖然繁華但總覺得有些冷清呢？”荒雀小跑幾步追上行莜，問道，“是因為天氣的緣故么？”

“恩？”行莜緩緩應了一聲。

“總覺得流光城裏什么東西都像失去了顏色一樣，天空是白色的，霧是白色的，連風都是白色的，就連四海閣院子裏的那株大樹的葉子都是白色的。”荒雀說道。

“便是日月星辰，也像在云紗籠罩，白茫茫的。”荒雀仰起頭，望著天空，然而這裏不是流光城，這裏的太陽明亮耀眼，帶著灼燒般的溫度，看見極遠處的天邊，呈現出微微搖晃的扭曲。

“月華如洗，流光輕易。平生一醉，千金難抵。且貪歡笑，明夕何夕……”行莜見了荒雀這般，忽然緩緩念出這古謠的字句來，那是流光城裏坊間流傳許多年的歌謠，只是行莜這般念出來，平白多了幾分蒼涼味道。

“流光輕易啊……”荒雀重覆著歌謠裏的四個字，仰起一張嬌艷的小臉，輕輕一笑，“可是流光城裏，卻從來不見流光逝去啊，一切都像是凝滯不前，不會改變一樣……”

“住上一天，便好似一年，然而住上一年，又仿佛一天。”荒雀仰著的臉上，那般笑容，天真無邪。

“流光城周圍的大漠裏，那些輕輕飄搖的白色蜃氣，大概就是旅人們失落的流光與年華吧……”

“為什么突然說這些？”行莜皺著眉，淡淡問道。

“只是突然想起來而已，覺得流光城裏呆的幾天，恍恍惚惚，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荒雀答道。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體會到流光輕易四個字。”行莜答道。

“誒？”荒雀一楞。

“有很多人，寧愿在那裏買一場醉，換一世的恍恍惚惚。經歷得越多，便越容易忘卻，也越想要忘卻。”行莜淡淡道。

“可是行莜大人卻不是這樣的人。”荒雀嘻嘻笑道，“不僅如此，還想要銘記得更清楚。”

“我只想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活著。”行莜淡淡道，“荒雀會覺得很無聊吧。”

“啊？”荒雀微微一楞，臉上笑意卻是更深了，“我當然要玩更多好玩的，吃更多好吃的！吃到老，玩到老！”

行莜緩緩停下腳步，靜靜望著身邊的少女，最外面抵御風沙的袍子邊緣，隱隱能見看紅色的衣角，寬大無袖的袍子一直沒過膝蓋，對比著下面纖細的足，風過的時候，袍子邊緣微微蕩開，仿佛一顆招搖的小樹。

纖細脆弱，卻又隱隱透出一種莫名的堅忍。

“我看著荒雀的時候，就像是荒雀看著流光城的時候。”行莜淡淡道，說完繼續邁開了腳步，只是眼角，有一瞬間的閃爍。

“啊。”荒雀張大嘴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終究只是沈默而已，只不過說了這許多閑話，荒雀的瞌睡蟲倒是被趕走了。

腳下的街上鋪砌著石板，石板間的罅隙裏沈積著黃沙，偶爾一陣風，便又從裏面刮到石板上，在旅人的腳邊匯成一道微弱的沙流。一旁的高墻在路上投下大片的陰影，將長長的街道切成了明暗兩邊，荒雀走在陽光下，而行莜的肩頭襯著大片的影子。

小街干凈冷清，透著幽靜的味道，這邊是北城的方向，多是些權貴府邸，少了小商小販，也不見人流喧囂，顯出淡淡的肅穆來。

街角一轉，陰影如同烏云一般壓過二人頭頂，又進了一條小巷，被旁邊的高墻遮擋，沒有陽光的小道上，石板猶帶著宿眠未醒余下的微微涼意。

這一段路，地上也不再是大塊大塊的石板鋪砌，而是換成了一塊一塊的黃土小磚，石磚邊角起伏，并不那么齊整，卻襯出一份別樣的清凈雋永來，一派清幽小筑的纖纖弱骨。

走到一半，旁邊分出一條岔道，依舊是黃磚小道，而循著小道望去，終于見到了那一方小院，院前大門一側，橫臥著一方長石，石頭上道道溝壑，風刀刻就，想來便是大漠裏一塊并不太特別的石頭。

與其他石頭唯一的區別，恐怕只是上面刻上的兩個字，停風。

于大漠之中言停風，如同于大海之上言平浪。

看似纖纖弱骨，卻又似有大威勢，待到駐足門前，行莜終于開始想象此間主人究竟如何氣度了。

然而荒雀沖著那方長石淡淡一笑，開口第一句卻是，

“難怪這客棧開不下去……哈哈哈哈……”

客棧不過是來來去去客，走走停停地，第一便是要人氣，這地方別說遠離市井，深藏這般曲折小巷，怎么會有人來呢。

所以荒雀站在門口，竟是雙手支腰，笑得花枝亂顫。

然而無論如何，既是要上門造訪，卻在這主人家大門前，當街嘲笑，怎么也不算妥當，行莜不覺皺起了眉。

“什么人在這裏喧嘩！”果然，行莜還沒來得及拉開荒雀，便聽見院子裏一個女子聲音一聲斷喝，而那道朱紅小門啟開來，出現在行莜二人眼前的，是一個俏生生的小侍婢，俏生生說的是臉，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一點也不好看。

“在下行莜，特來拜訪，煩請代為轉達。”行莜上前微微一拱手，謙和有禮的說道。

那侍婢見了行莜，視線從花枝亂顫的荒雀身上移開，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不見。”然而那侍婢雖然臉色好看了些，說話卻依舊一點也不好聽，冷冷丟下兩個字，竟是這便要關上大門了。

行莜見狀，略一皺眉，當下便上前一步，依舊是拱手揖身，只是說話的聲音卻壓低了些，只聽他緩緩道，“煩請轉達館主大人，便說是故人相訪，在下偶得一副畫卷，想請館主大人稍做評鑒，有勞了。”

荒雀聽聞，心中暗暗叫好，既然是尋人而來，這一番托詞當真恰到好處。若是館主當真棲身其間，聽聞有人指名道姓專程來訪，至于“一副畫卷”這個詞更是敏感，須知館主當晚造訪三寶堂，為的也正是一幅畫卷，而知道此事的人，此刻多半已入黃泉，故而以此相提，若是館主在這裏，自然無從回絕。至于不在，這番說法這小婢女也看不出來深意，最多當他們尋錯地方了而已。

然而聽到館主二字的時候，行莜見那小侍婢面上微微變色，雖然只有一瞬便被那小侍婢用一點怒容掩蓋了過去，然而行莜心中已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那少女立在門后，猶豫了一剎，正要蹙著眉一把關上院門，卻忽然聽到后面淡淡傳來一個聲音，空靈優雅，若有琴箏之婉轉，又不失笛簫之余韻，果然是大方之家。

“帶他們進來吧。”那聲音緩緩道。

行莜荒雀聞言，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只不過行莜的眼神依然沈靜如淵，而荒雀卻是輕輕帯笑。

那小侍婢眉眼抹過一縷不甘，然而終究只得從命，那扇小小朱門漸漸敞開，停風小筑也迎來了今天第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