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蛤蟆

吃午飯的間隙，食堂裏人頭攢動。

美琪打了飯菜，不銹鋼飯碗裏裝滿幾樣菜色，簡直看不出原始食材是什么?？赡軓N師在效仿北方大鍋燉的做法，每一道菜都是軟綿拉絲黏黏糊糊。張望了片刻，也沒人抱怨什么，畢竟在食堂吃免費呢，再難看，夾到饅頭裏照樣大口嚼下。美琪早想改善下食堂伙食，奈何食堂承包給三叔那邊的熟人。她要去說，又得惹“眾怨”。

沒胃口么？侯軍坐過來，貼心地打開保溫壺，汩汩地倒了一碗筒子骨蓮藕湯，裏面還有胡蘿卜炒牛肉以及小雞燉蘑菇。撲鼻的香味襲擊美琪。是你做的？宿舍裏怎么做飯？侯軍說哪能啊，早上我專門去了趟菜市場，到我姨媽家做的。他們住得近，也就兩步路。這筒子骨非得早點去才有好貨色，我六點就起來了。六點？最近你不是晚班？起得來？侯軍自得，怎么不來，我這人向來不愛睡懶覺。從小別人家的都愛賴床，我就閑不住，有什么好睡的？死了可以睡幾百年。我就喜歡忙乎，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美琪觀察了一下男人的面孔，的確也不像英年早猝的模樣，道，那你還是要多保重。該休息時要休息。

謝謝廠長關心愛護，侯軍美滋滋地把飯菜推過來，嘗嘗吧，都是給你做的。這些天您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裏。

好些人已經朝這邊看好戲了，美琪眼角的肌肉有些扭曲，候組長，你太客氣了，這么為大家著想。起身將湯啊菜啊都往隔壁桌分，朗聲道，咱們侯組長就是大大的好人，多會體諒大家，從家裏帶來好吃的，來來來，都來嘗一嘗。

此后，美琪就不在食堂吃飯，專門叫財務打好了送到宿舍來。這日回宿舍，正準備將積壓幾天的衣服洗一洗，找半天也沒瞧見丟在盆裏的衣物，上樓時還說晾衣繩上滴滴答答落水的衣服怎么這么眼熟，原來就是她的！隔壁是財務小姜，小姜偶爾住這裏，把頭伸出來，推一推厚厚的眼鏡片，剛才侯軍來了，他說來給你送吃的。后來又把你衣服給搓了。美琪臉色發黑，那內衣（昨夜換下）也是他搓的？小姜點頭，可不是嘛，做起家務活來可麻利！聽說以前還當過兵呢！挺愛干凈，人不錯哦。廠長，你是跟他談對象嗎？美琪面無表情，談對象？我做他娘還差不多！一想，又不對，問小姜，誰跟你說我要跟他談對象？小姜訥訥地，也沒誰吧，好像聽誰說，我不記得了。

侯軍正靠在墻根上抽煙呢，旁邊蹲著兩個工友聽他嘮嗑。侯組長道，你們就不要想了，這事只有我辦才行。齙牙的那個笑他，你怎么就行了？還不是一個打工仔。再怎么說，人家也是鄺老板的大女兒。對呀，侯軍道，可不是大女兒嘛，年紀不小了，像我妹，十八歲就結婚生娃，還生了兩個兒子，在婆家可不是站著說話？鄺家老大，渾身又沒什么女人味，一看就沒談過戀愛，脾氣壞得很，誰會追她？你看鄺老板家的老幺，又風光又漂亮，追她的能排到新街尾，聽說跟個富二代定親了吧。做姐姐的心裏瞧著可是滋味？女人嘛，別看她刀槍不入的，其實多少日夜孤枕難眠地，男人主動主動，關心關心，一旦知道了咱們男人....那好處....知人事了，可不就是我說什么就是什么？

美琪沒聽全，但趕上了最后兩句話，渾身氣得肝火旺盛，也惡心得要死。有人一把抓住侯軍，右勾拳猛地奉上，抬腿對著褲襠又是狠狠一下。小龍睚眥欲裂地瞪著疼得直發冷汗的侯軍，你丫的，你哪兒冒出來的癟三，一張嘴到處噴糞，我姐也是你能想的？一個月工資多少?。孔x過書沒有？知不知道什么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沒有自知之明？侯軍擋住臉，你別打我！我姨媽可是你媽的閨蜜！你爸也說了，要是我能追到.....追你媽吧！小龍冷笑，我們家我說了算，你算哪根蔥？想都別想，什么狗逼玩意兒。抬腿又要踹，美琪好歹上前攔，別打了。侯軍拿著哭腔道，美琪，我是真的喜歡你。小龍額頭青筋直跳，你再說？美琪道，侯軍，你可閉嘴吧，小心被小龍給打死。還有，馬上起來，去財務那裏結賬，滾蛋！

小龍親自緝拿著侯軍，卷起袖子露出兇惡龍紋身，侯軍始終捂著褲襠，難堪又屈辱地到辦公室裏簽字結束合同聘用。我可以走了吧？他問。美琪說等等，幾下寫出一份聲明書，前因后果一目了然，蓋因侯軍個人操守原因，對振華服裝廠，特別是鄺美琪個人造成了嚴重的名譽侮辱，因此自愿離開。照著寫一遍，她道。侯軍不愿意，小龍要抄椅子，侯軍瑟瑟發抖地抄了，也簽字摁了手印。這才結束一場鬧劇。把人送走，美琪懊惱地點了根香煙，謝謝你，小龍。小龍不覆剛才兇神惡煞，半受寵半受驚，別，你別跟我說謝，這不是家裏人應該的么？美琪不期然地被感動襲擊，小龍，你真不賴。小龍害羞地撓頭，讀書我不行，耍狠還不行？人總得有點用嘛！

我還有點事要處理，美琪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小龍求之不得呢，什么事？美琪把職工亂搞的事情講了講，擔心這頭侯軍離廠，那頭就去攪和點事出來。還是早解決為妙。因為那邊宿舍汽車開不進巷子，小龍推出拉風的摩托車來，頭盔丟給美琪，上來！美琪有點不情愿，但也不愿這時候掃了小龍的興致。車上松松地搭著他的肩膀，不肯抱，小龍就把車往慢裏開。美琪道，你什么時候紋的紋身？整天不學好。小龍說紋著玩兒的，有個兄弟搞了個紋身店，正流行呢想賺一把，我是他第一個客人，拿來做實驗。哦，那還好，有時間去洗掉啦，美琪說。小龍想說什么又沒說，算了，免得又被教訓。

這排宿舍租的是民房，兩層水泥屋子，房門破破爛爛地，說是危房不為過。近年服裝廠入不敷出，只能暫時應付。一位身材臃腫的婦女從紅漆的房門后出來，端著洗臉盆，就往門前一潑，正潑到摩托車腿上。哎呀，是小龍呀，哦，廠長你也來了。霞姐四十出頭、滿臉褶子，是農村裏干了幾十年農活的特征。皮膚也黑，但笑起來很大氣。來找我的？請進請進，屋裏沒什么地方坐，你們就坐床上吧。

美琪說不用，我就坐小板凳。小龍站在門側抽煙。房間很小，就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兩個椅子。霞姐熱情地又要倒水，端來兩只油膩的不銹鋼杯，美琪端在手上暖手，說，這是老徐住的吧，霞姐，你知道他在老家有老婆嗎？可別被人給騙了。霞姐笑，嗐，我知道。廠長你還沒結過婚吧？這話我不好跟你講。但你既然來了，我跟你講講也無所謂。老徐沒騙我，他老實得很，一開始就跟我說了。我呢，也不圖他點什么。我這把年紀了，又是寡婦又沒娃，這輩子還圖啥？他每個月的工資都要寄回家的，就留一千塊在手裏，這一千還是因為跟我在一起。一般他就留二百。多留的幾百，給我買點吃的用的，挺會照顧人。衣服都是他洗。我都跟他說了，他要是要回家，就回家過日子，要是在外面打工，我也愿意陪著他。哎，晚上醒來，被窩裏冷冰冰的，叫人受的了？你們別看他矮，干那事兒還行！不就是圖個伴兒嘛！

兩人嘆息著從小巷裏出來，小龍推著車走，道，霞姐也挺不容易的，她嫁到陳家灣，人家說她克死丈夫克死兒子，娘家夫家都不要她住。美琪啊了一聲，剛才沒聽她說。小龍道，要是我我也不說，姐，你說這事怎么辦。咱們辦個破廠，還能管人家私人生活？他們也沒礙著誰吧。美琪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樣吧，我把霞姐介紹到別的廠去，干活利索的女工，別人還是愿意要的。老徐的腿腳有點不好，背也有點駝，讓他走，估計沒人接收。哎，其他的，的確管不著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