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雙面

辦公室裏，新換的茶桌上是一套嶄新的茶具。鄺建國蹺著二郎腿，神色卻是鄭重的。美琪換上一件高領黑色羊絨衫，外套咖色長風衣，順著小寒的東風進來時，已經相當的有風采。這種風采由實力、氣韻與運勢交織而成。這種運勢之相，鄺建國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鏡子裏瞧見過。那是二十出頭的自己，剛賣了宅基地、轉讓了數十畝田地，豪情萬丈地要在人世間拼出頭來。兜兜轉轉地，他在一個最不可能的面孔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爸，你在想什么呢。

鄺建國起身，作了個請的動作，覆又坐下，長久地沈浸在某種情緒裏。再一抬頭，道，我知道你現在有點小成就，但運氣在裏面占了大頭，你不能因為一時的成功忘乎所以。成一時，敗一時，誰說得清？老調常談的風格，一輩子訓斥慣了，習慣仍舊在那裏。美琪笑笑，空調滿載著濃稠的溫度，她把外套脫下來，掛在椅后。父女二人面對著面，這輩子頭一次真正意義上心平氣和地講話。也是一次平等的對話。原來平等這玩意兒，從來并未天賜。而是人賜，由人的雙手和腦袋去掙回來的。美琪問，振華還好？鄺建國哂笑，我不說你也知道，就那樣。美琪道，那您這陣子忙什么項目？鄺建國說胡亂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什么都摻和一下。謙虛的講法。美琪對此沒有發表意見，她深知鄺父的風格，搭上些所謂炒資本的，就再也看不上小打小鬧的實業了。

說吧，你找我有什么事，鄺建國問。美琪一手搭在桌面上，把玩著手裏的青花小茶盞，道是這樣。您也知道，春節前服裝紡織業還有迎來一陣小高潮。中國人最重過年，再苦也不會苦了年節這幾天。線上線下我都會做活動，我想著，既然要做規模，不如跟振華一起。我們出圖紙和材料，振華出工出力。咱們可以擬個合同，爸你幫我供貨，我會派質檢員過來盯住生產線，保障春節前后線下批發商這邊的貨源不斷。

鄺建國當然下意識要回絕，但美琪還是說服他應了下來。

跟保安室的大爺打招呼，留下一對大團圓白酒，在大爺熱切喜悅的目光中瀟灑地鉆上轎車。

坐在車上審視著曾經的故土，落漆的鐵門，小小的側門，低矮的門頭后一排兩層樓的水泥辦公室，要往裏走上幾百米，才能進入廠房。廠房后頭不遠處已經矗立起幾棟嶄新的大樓。那是張老板的產業。已經封頂，掛著大大紅色宣傳布，迎風鼓動著，獵獵作響。與之對比，振華顯得低矮陳舊，在時代的大河裏無聲無息地要落寞。

小龍聽說了這事，十分地不讚同。憑什么咱們好過一點，就想著他們？姐，他們怎么害你的你忘了？美琪反問，你不會以為我是想幫振華吧？你不要誤會，我也沒那個能力。我們云端規模上去了，生產線不夠用，學校旁邊的廢棄廠址還在談，等談好后修整，趕不上春節這一波。這時候我當然可以找別的服裝廠，可同行間嫉妒眼紅憑生事端的，還少了？萬一到時候出岔子，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春節這檔是不是要打水漂？再萬一把我們拖進官司，是不是得不償失？振華的一切我都心裏有數，不會橫生變故。再不濟也有你，尋常小事你去周旋擺平。她對小龍說，憑沖動想掙一口氣當然簡單，大不了翻臉，又不是不會翻臉。但這時候，反而只有振華最可靠。再說，美琪眼神中洩露著一絲絲的哀愁，這時候叫振華做代工，讓他們掙點，也算叫他們欠咱們一個人情吧。

小龍癡楞楞地望著他姐，一口灌掉杯中白酒，姐，我是不是有點跟不上你了？美琪一把摟住他的肩，你姐本來就比你聰明，跟不上正常。只要跟上咱們賺錢大業就好。狂話沒講幾天，電商部網站再次崩潰，運營已經跟不上呈幾何倍增長的點擊瀏覽，后期維護也有失章法，網頁過于簡單的設計已經滿足不了目前需求，云端亟需電子商務管理專業人才。

宋云蔚打來電話，和聲細語地，我這裏有個人選，他有專業、深入的互聯網信息技術知識，對于網站的工具和服務，他會有更敏銳的洞察力。美琪急不可耐，他什么時候能過來？宋云蔚扶額到，不過他大概不會久留，主要是幫你們搭建優化的框架。

兩天后，梅耀新仍舊穿著那件錚亮的短款皮衣，斜跨著背包，腳上踩一雙限量版球鞋，貌似進行一場無憂無慮的短途旅行。直往停靠在邊上桑塔納而來，確認車牌號后一屁股坐進副駕，跟美琪撞個滿臉。兩人互相瞪視幾秒，美琪當做不認識，踩下油門飈了出去。梅耀新皺眉半晌，餵，怎么是你？

美琪沒搭理他。直致汽車駛入臺州地界，梅耀新發出不遜的評價，這是什么破四五線，有什么好待的？美琪聽得直皺眉，想叫他閉嘴。可一來，這人竟是宋云蔚的舊友，二來，他還是所謂的專業人才，不好直接得罪。于是氣氛就更僵了。梅耀新挑釁了好幾句，瞧著沒效果，于是也就把嘴一閉，挑眉看風景去。

男人過于高大俊美的身段剛踏入清水別墅，便引起所有人的側目，特別是剛從設計室奔下來的陳紅英，目瞪口呆著叫了一句乖乖，這是哪路神仙？梅耀新初來乍到，并不著急干活，非要美琪陪滿臺州地賺一圈，還要人帶著他去領略特色美食與鄉村風景。待了兩天下來，美琪也不拘著了，這人嘴裏陰陽怪氣地沒好話，她也是不爽就罵。梅耀新享用了土竈牛排吊鍋，吃得腦滿肥腸，勾著美琪直楞楞冷冰冰的直角肩，餵，小朋友，是你請我過來的，還不好好討好我？美琪涼颼颼地斜睇過去，不知為何，越瞧他越是不爽。這人集齊了所有叫她嫉妒眼紅的因素。風光、漂亮、肆意妄為，也許吃過最大的虧就是被人拆白帶去警察局。正如當初第一眼見到廖振生的情形。可現在又格外不同。梅耀新比廖振生更夸張。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美琪說，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犯不著求你。

梅耀新嘻嘻地笑，臉頰處有酒窩，盛著醉人的酒香。鄺美琪，就你這狗熊脾氣，還學人做生意啊？

美琪端起酒杯來，這樣，咱們干了這杯，你要是還能堅持，我就叫你一句大爺。梅耀新極其好勝，一口干了 52 度的醬香白酒，美琪續上一杯，道，再來，看看你是英雄還是狗熊。梅耀新仰頭飲畢。美琪又說，大爺不算了不得，有本事你讓我喊一句爹。梅耀新又干了。激將法中，眨眼間一瓶白酒吞入腹中，白皙的俊臉徹底紅成關公，起身要去如廁，還沒走出兩步，人已歪倒在座位上。

梅耀新在酒店吐了一夜，第二天便老老實實來上班。人虛得不行，半路上買了條圍巾，將半張臉兜藏起來。美琪給他端來一杯熱水，悶悶地一聲笑。梅耀新苦笑，你真是把我整苦了，我跟你有仇啊，要不是看在云蔚的面子上，我還能到這裏來？但當他瀏覽了云端的各項數據報表后，便知自己需要重新審視這片不起眼的小工廠了。

當他做起事來，跟平日混不吝的作派乃天壤之別。堪稱嚴苛的聲色俱厲。電商部人人都被他訓得抬不起頭來。頭兩天，兩撥人先后哭喪著臉到美琪這裏要辭職。美琪一驚，懷疑是梅耀新在報覆她。下班后拎了水果拼盤和兩套男裝去酒店，梅耀新穿一件浴袍來開門。健美的男性體魄積壓在跟前，熱氣騰騰的水汽暈染著二人中間的空氣，美琪一下子耳根滾燙，往后退了一步，要不我待會兒再過來？

梅耀新望著她笑，聳聳肩，不用，我不介意被你占點便宜。

美琪怒目，誰要占你便宜？

梅耀新讓開門口過道，那就請進吧，琪琪小姐。

美琪暗自深吸一口氣，在沙發那邊坐下，坐下后又遲鈍地想起自己帶的東西，趕緊擱在茶幾上，虛偽地關心他，這大冬天的我也沒見你拿行李過來，就按你的尺寸在廠裏拿了兩套。不知道你合意不合意。梅耀新往旁邊一坐，翹起二郎腿來，充滿攻擊意味的荷爾蒙滿屋子散發。微仰著下巴，半瞇著危險的桃花眼，朝前傾身，黃鼠狼給雞拜年，找我有事吧？

喉頭無端端地干澀起來。美琪敏感地察覺到危險的信號，那是一種誘惑的危險。

沒事，就是來看看你。美琪起身，直直往門口去。到門口處，手腕被人一把握住。梅耀新將她翻過來，俯身而下，逡巡著她的皮肉，我知道你找我是因為員工有情緒。不過，他的臉愈低，你放心好了，過兩天他們就服軟了。管理嘛，一張一弛，你學著點。美琪皺眉，但你....會不會太過了點。梅耀新驚訝起來，我這算什么，你沒見過云蔚做事？他這人有嚴重的強迫癥，任何事必須在他的計劃之內。

兩人大眼瞪小眼，美琪狠狠地噎下唾沫，他、他向來與人為善，誰都喜歡他。

梅耀新眨眨眼，沈吟著，哦，你不知道正常，畢竟沒跟他共事過，我這位好兄弟，向來可是有兩幅面孔的，他對女人還算溫柔。

美琪不高興，眼神冷厲，不準你這樣講他。心臟卻異常的難受，梅耀新能得出“他對女人還溫柔”的結論，自然是有歷史因素的。

梅耀新緩緩松手，舉起雙手投降，悵然若失的語氣道，我錯了，我收回剛才那句話。你走吧，我就不送了。自顧自地轉回沙發，寥落地端起那杯沒喝完的紅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