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黛玉難受的時候,便聽到后院里傳來佩環叮當的聲音,隨著那句“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大名鼎鼎的璉二嫂子,王熙鳳隆重登場。黛玉在那里聽著她這歡快聲音卻是一愣,當初自己讀書時也曾讀過鳳辣子這段人未到聲先聞的風光,佩服過她的圓滑機巧,喜歡過她的張揚大方,可這會兒身臨其境的聽著時,卻泛起了別樣感受。
她是母親死了才投奔到這里的,八面玲瓏的鳳姐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狀況,那在她如此悲痛之時卻還能如此輕巧的說笑,顯然并未將母親之死放在心上。想到她等會還會假惺惺的垂淚,黛玉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句“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只是鳳姐也是自己的親戚不是?可見陶公這話也并非完全對。只能說真心愛你的人還在為你的離開而悲痛,至于另外,或許對考慮如何劃分你走后的利益更為熱衷些吧。想起見過的那些為分割家產鬧出層出不窮的事情,黛玉心里泛起一絲冷笑,不由得想起在場這么多哭泣的,又有幾個是真正為母親在垂淚?一無感情,二無交情,只不過因為她是賈母最疼愛的小女兒,而賈母又恰恰是她們要巴結的對象,所以也陪著落幾粒不值錢的豆子罷了。倘若賈母不為母親流淚,又倘若賈母不是這府里最重要的人,這幫太太小姐們,又有幾個會搭理自己?
黛玉知道自己是偏激了,可是卻沒有辦法不讓自己朝這邊想。果然王熙鳳到場之后,場面立刻變得熱鬧起來了,她先是用俏皮話將賈母逗的開懷,而后一句“嫡親孫女”又同時將黛玉跟三春夸盡,說起黛玉少年失恃眼淚立馬下來,可隨后收轉悲為喜顯示對黛玉關心呵護的時候卻又把管家奶奶的架勢擺了十足。黛玉面上得體的應承著,心里卻絲毫不為所動,無論對自己的是關心還是示威,她都感覺自己像個路人,只看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好不容易熬得吃過茶果,黛玉拜見老太太的過程也就算結束了,只是還不得清凈,得接著拜見兩個舅舅。她聽李媽媽提點過一些府里的內幕,知道這繼承了爵位的是大舅一家,也就是說大舅才是榮國府真正的掌權者,可偏偏家里實際掌權的又是二舅一家,因此若想在府里過的安生,哪邊都要應付好,而且對二舅那里尤其要小心。賈政還是個敦厚長者,但王夫人就有些小氣了。
黛玉對此倒不甚擔心,林如海一向與賈政交好,只要這府里是他做主,自己的總不會過于吃虧。不過她對大舅家也不敢怠慢,所以大舅母邢夫人自告奮勇說要帶自己去拜見大舅時,黛玉對刑氏的態度也是恭敬有加。只是這恭敬維持不到半刻鐘就被邢氏打敗了。她本是好意,在車上拉著黛玉的手說了不少話,但沒一句說到點子上,反而充分表現出她人品著實庸碌不堪,讓黛玉好生奇怪為什么堂堂榮國府的大夫人竟然是這種人,比王氏差了不止一截半截。
好在這一路并不太長,不管她說什么,黛玉只低頭羞澀應答就是。兩人坐的小車從角門出,過正門,然后進了一漆黑大門,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猜測這應該是從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
大舅賈赦住的的地方不如賈母處富麗堂皇,也沒有掛那么多鳥籠子,倒是站了許多盛妝麗服的女孩子。黛玉見此不由得微微皺了眉頭,她外在是小姑娘,但并非一竅不通,眼見得這種陣勢,又見到那幾個長的尤其漂亮的對邢夫人不甚恭敬,便已然猜到她們的身份,等一介紹,果然是賈赦的姬妾,于是便不由得對這大舅的品性鄙薄了幾分,想來父親說他是“貪花”的膏粱子弟并非妄言。
黛玉在這里等了會兒,并沒有見到賈赦,只有一個頗有姿色的丫頭過來傳話,說老爺病了不能見客,要姑娘在這里好生住著,跟家里一樣別見外。說話間黛玉偷看了一下邢夫人的神色,見她起初聽到賈赦生病是一臉的驚愕,而后便是微微的不自在,就了悟到賈赦的病可能并非真病。再細細觀察周圍人眼色,丫鬟們都是一幅見怪不怪的樣子,而抱信的那個女人則是鬢發微亂,雙腮緋紅,而其他妻妾瞅著她的目光中隱含嫉妒,聯系李媽媽講過的賈赦好與姬妾玩樂不理正事的脾性,便知道這位舅舅或許是跟姬妾玩樂舍不得離開,胡亂找個借口打發自己而已。
不過,也未嘗不是存了要給她難堪的心思。只是她一個剛進賈府的小姑娘,賈赦一個長輩跟她有什么勁兒可較?只怕是對她身后的賈母有所不滿。只是賈赦為何對賈母有所不滿,卻是黛玉猜不透的原因了。
賈赦如此不給面子,邢夫人陪在黛玉身邊自然非常難堪,苦留黛玉在這里用飯。黛玉卻不愿意留下,只笑著推辭說,“舅母愛惜賜飯,我原本不應該推辭的。只是等會兒還要再過去拜見二舅舅,恐怕吃了飯再過去有些不恭敬,請舅母容諒?!?
邢夫人聽黛玉這么一說,覺得頗為有理,她向來不太敢跟王夫人爭風頭的,于是便應了句“這倒是了?!彼炝顑扇齻€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她過去。
卻說王夫人在黛玉走了之后,也回到自己住處收拾準備等她上門拜見。賈政這日在家,見王夫人回來,問了幾句話,知道外甥女剛剛到來,去拜見了母親,旋即就到自己這里來,于是也打算換身衣服見客。王夫人知道他與賈敏的兄妹感情頗好,見他對這個外甥女如此上心,心中頗不高興。但是她也是個精明的,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沒法開口讓賈政不見,心里一急,卻也想了個法子。
“老爺,她剛去了大哥那里,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若是大哥不見,你卻出去見了,這不是擺明讓大哥下不了臺?他本來就對我們頗有意見,你何苦惹他這一遭?”王夫人一邊服侍賈政換衣服,看他的表情有所松動,便在一邊輕聲說,“其實大哥惱了我們也沒個甚,只是我擔心會連累這孩子夾在中間難做人?!?
“有什么好難做人,我見外甥女有什么不對!”賈政先是一怒,“這孩子命苦,小小年紀沒了娘,既然來我們家住,我理當應該當面見見她,好生撫慰才是。”可是說完也不得不承認王夫人考慮的周道,“只是越過大哥去見的確與禮不合。這樣罷,你派個人過去問問,若是大哥見了,我就留在這里見她一面。若是大哥沒有見,你且說我今日齋戒去了不在家,改日再見罷?!?
“是,老爺。”王夫人聽此話,心里大喜,面上還是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兒,聽的外面并稟報說林姑娘來了,然后又有派去打探消息的說大老爺并未接見,賈政猶豫片刻,卻也是出去了,只是臨走時囑咐王夫人好生安慰黛玉,讓她盡管放心在這里住,就跟在家里一般。王夫人一并應承了下去。
待到賈政離開,王夫人才總算松了口氣。正經檢查了一下自己并無任何紕漏之后,便讓人把黛玉從正室那邊的耳房請到了這里。黛玉在外面吃了一盞茶才見有人招呼自己,心中已有些不安,所以去正房時處處小心,見王夫人招呼她坐在炕上的東邊下首,又見王夫人自己坐在炕上西邊下首,便猜測到東面是賈政的位子,怎么也不肯做,只撿著靠著炕沿的一溜三張椅子上做了下來。
這孩子是個謹慎小心的,倒不怎么像她母親。王夫人一邊觀察著黛玉,一邊仍然再三邀請她上座,打算把這慈愛的樣貌擺到最后,黛玉見狀知道是推脫不過,沒有辦法,只能挨著王夫人坐下,這樣倒也不算失禮。
交談之間,不過是一些閑話。黛玉本來就是玲瓏剔透的心思,見大舅舅不見自己,便知以賈政古板守禮的個性想必也不會見自己,所以也就不抱希望,只是與王夫人在一起說會兒話就是。王夫人一臉慈祥的念叨了黛玉以后要如何如何跟姐妹們相處,最后不可避免的說道了寶玉。
這寶玉可是王夫人的心頭肉,她平日頗恨兒子喜歡在內帷跟姐妹們廝混,但又舍不得怪自己兒子,便將所有罪責都怪到那些女孩兒們身上。眼下見了黛玉容貌品格不俗,知道寶玉見她必定十分喜歡,害怕寶玉將心思花在她身上更不好讀書,所以特別提前敲打一番,成心讓黛玉跟他疏遠。
黛玉不懂王夫人心里的小九九,但她的確也對王夫人的銜玉兒不感興趣,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所以王夫人每說一句無不應允,只點頭答應道,“謹遵舅媽教誨,我知道舅媽疼我,說這些都是為我好,我定不辜負您的期望,離表哥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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