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美人之計

敦煌的春短暫異常，積冬的雪水剛剛化盡，夏日燥熱的風(fēng)便迫不及待的到來。侍女一幀幀放下廊上的竹簾，捧著燈燭迤邐過丁香葳蕤的院落。月華灑落處，一時極安靜，唯有箜篌的聲音泠泠淙淙地響在永夜之中。纖纖素手拂動，曲調(diào)靈動活潑，少女的綺思躍動于每個音符之上。不久，一個華麗的尾音蕩漾于空氣中，音停樂駐，坐于青鳥燭臺之側(cè)的人滿面紅霞。

她身上穿著黃綺乘云繡的曲裾，佩著珠玉的腰帶勒出纖細(xì)的楚腰，任誰都覺得這是個無比嬌艷的美人。

可是斜倚在窗前的男子卻顯然飲得熏染，眼光并沒有半分落在美人身上，只是半睜著眸子看向窗外。那裏種著一株梧桐樹，闊大的樹葉遮住了一半的月亮，映在幽藍(lán)的夜空裏，帶著幾分寂寥。

少女的嗓音軟軟地傳來：“大王，是妾奏得不好么？”猶自怔楞的男子正是竇慎，不出意料，在他表現(xiàn)出醉意深沈后，被永壽扶到了這一處。殿內(nèi)燃著靡靡香氣，少女的眉眼竟有七分像晗君，只是那樣嬌柔羞怯的樣子卻與他的阿羅迥然。

竇慎拒絕了少女寬衣的動作，佯裝昏沈，只是淡聲吩咐道：“可會彈箜篌，且奏來。”少女抿著唇，不住點頭。不得不說，她彈奏時的嫻靜姿態(tài)幾乎與阿羅別無二致，可見岑氏著實費了不少心思。如何能讓岑氏的籌謀白白落空呢，竇慎輕蔑地笑了笑，招手示意永壽上前：“今夜我宿在此處，你回去好生安撫公主，莫要讓她吵鬧不快。”永壽行禮，匆忙前去傳達(dá)。

少女一臉的訝異之色，一雙美麗的眸子涌上幾分不安。聽人說信陵公主兇悍異常，多有苛待妾氏之舉，涼州世族婦人口耳相傳，十分不齒。她立時生出了許多心虛和惶恐。

竇慎顯然看出了她的驚慌，坐起身來，踱步到她面前。她急忙站起身，顫巍巍地扶住了竇慎踉蹌傾頹的身體。想必是醉的太厲害，竇慎高大的身軀半幅壓下，讓她有大山傾倒的恐懼。可是他卻笑得散漫：“美人莫怕，有我在此，公主定然不會為難你。”說罷，埋首在她的肩上嗅了嗅，聲音纏綿在她的耳側(cè)，讓她忍不住發(fā)抖：“這個香氣，倒像是我日常喜歡熏的。”

身旁的男子，是涼州的主宰。聽侍女們私下說過，這個人是個少年英雄，上馬安定邊陲，下馬治理江山，手腕果決，英武不凡。今日一見才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不僅驚才絕艷，還生著這樣一張英俊如東君般的容顏。

人之命運，天上云彩，地上污泥，不可相類也。

她鼓足勇氣，顫巍巍地伸出柔荑，為他寬下了外袍。他腰上的玉佩因為這個略顯笨拙的動作晃了幾下，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動。他并不以此為忤，卻陡然伸出手，再次阻擋了她的動作。

“長風(fēng)永夜，何必如此匆忙？”大約是因為烈酒的作用，他的眸中有胭脂般瑰麗的色彩，微微挑眉的樣子，竟有幾分風(fēng)流倜儻的況味。為他的容顏所惑，少女怔楞著縮回了手，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他垂目淺笑，長睫在眼下投映出一道細(xì)密的青色陰影。

“你是哪裏人士？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丟了一串問題給她，竇慎又坐了下來，找了個頗為舒服的姿態(tài)。手邊有沏好的茶，他捧起盞飲了幾口。仿佛是酒氣散去了許多，他的眸光又恢覆了清明。

只有如實回答，陪他消磨著和暖芬芳的春夜：“妾小字阿綺，是……是楚人，今年15歲。”

竇慎的動作頓了一下，緩緩放下的杯盞，抓到了重點：“楚人？”他抬起眼眸，細(xì)細(xì)端察著少女的臉，慢慢找到了今夜開始就一直覺得不太對勁的地方。

“你是逆王劉禹的什么人？與王妃有何關(guān)系？”他劍眉一簇，言語就生出幾分寒意出來。

這個叫阿綺的少女不明白，為什么只是一轉(zhuǎn)眼，方才還眉目溫柔的大王立刻就威勢逼人起來。她不敢隱瞞，瑟瑟地跪了下來，如實回答：“妾是楚王……不，逆王的孫女，世子劉轅第十二女。因罪被囚于掖庭為奴，后為人所救，帶到了敦煌。”

“哦？”竇慎的眼眸忽然陰云密布，周身散出凌冽寒冷的氣質(zhì)。大鄭律，掖庭為奴者，非圣意不得赦，私自逃離當(dāng)誅三族，相助者同罪。岑氏冒著風(fēng)險救出這樣一個人，若是他納了，這個女子的身份必將帶累整個王府，就算得蒙恩赦，也必有跋扈張狂之名。若是他不納，岑氏自有辦法讓晗君知道，這是她僅存的親人，她的性子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這些伎倆他并不怕，就擔(dān)心岑氏還有后手，比這更為陰毒。

依他的想法，尋個理由殺了便是，他不說，岑氏難道還會宣揚出去？可是他一時又不忍，阿羅親緣寡薄，若這個阿綺死于自己之手，她知道了該會多傷心。

思忖半晌，選了個折中的方案。

他托著下巴，湊近伏在地上的人，輕聲道：“掖庭逃奴，該當(dāng)何罪，你可知曉？”阿綺睜大雙眼，兩行淚水猛然滑落，露出獵物瀕死前的恐懼與掙扎。“你來此有何目的？”他指了指放在架上的劍，“我殺人不少，你大可以說謊試試。”

阿綺急忙磕頭求饒，聲音凄惶：“大王饒命，妾什么都不知道，夫人只說讓我來侍候大王，其他的什么也沒說啊！”

竇慎眉目深深地看著她，仿佛是在探尋著她所言的真實性。

阿綺害怕極了，只知道惶恐落淚，貌甚可憐。竇慎見此情景，慢慢斂去了冷肅之意，思忖了片刻，淺笑了一聲：“你不必害怕，我何曾說過要處罰你。你的樣貌和公主這般相似，想來找尋你的人也是一片好意。”

聽到此言，阿綺抬起眼眸，燭火搖曳在她清透美麗的雙眸中，有幾分明滅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