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燈火之約

彤云閣內，燭影搖曳。少女的樣貌依然是嬌怯怯的，但是一雙眸子裏卻躍動著碎金一般的光芒。

“此番找我，可是想明白了？”竇慎負手站在窗邊，聲音很冷。

阿綺看著他高大倨傲的背影，瞬了瞬眸子，悲涼的彎了彎唇角。與第一次見他的感覺一樣，這個人巍峨如高山，山上卻也積著經年不化的冰雪，可仰望，不可靠近。在她滿心以為他留下自己代表著一種偏愛和顧惜時，他卻只是另有所圖。

明明她和阿羅生得那樣像，可他的眼裏卻始終只有阿羅一個。那樣的愛，突兀的有些好笑，明明一開始就是被硬拉起來的姻緣，逢場作戲也倒罷了，偏偏還當了真不成。年少時，誰會沒有些綺思妄念。那時，在昏暗的永巷中漿洗衣裳時，她看著泡的蒼白腫脹的手，一遍一遍想，若是有個俊美英武的郎君帶她離開這裏就好了，她不在意名分，只要不再舂米做工，不要像個牲畜一樣活著就行。水中倒映出一張年輕的臉，那是蓬頭垢面都遮擋不住的玉貌花顏，如何就斷送在了永巷，斷送在了最好的年華裏。

所幸，她逃出來了，既然出來，她就再也不會回去了。

仰著頭，她用前所未有的堅定神色看著竇慎，笑得淺而媚：“大王怎能篤定我回到宮中就一定會獲得恩寵？又怎知我一定會幫你達成心愿？”

竇慎終于回過頭來，看了眼方才還一臉恭順的女子。她烏黑濃密的發松松束在身后，不施粉黛的樣子竟然和晗君有了七八分相似，但晗君的眼睛是堅定又澄澈的，聰慧明透又不失正直大氣。眼前的女子，盡管總是怯怯嬌柔，但張揚在眼底深處的蓬勃欲望，他閱人無數，不會看錯。

“比起在永巷為奴為婢，椒房殿再多明槍暗箭都是可以忍受的，不是么？何況……”竇慎輪廓利落的臉上帶著一絲不甚分明的笑容，似是嘲諷，似是自負，“你身后有涼州，何須懼怕。”

若不是因為他臉上的表情過于冰冷，若不是因為他說話的語氣太冷硬，阿綺幾乎以為這是一句溫柔的情話。她漫長的人生中，從未有過被保護的感覺，所以哪怕明白竇慎只是利用，她還是騙自己，至少從此后有人在意她，關註著她的死活。

“陛下與我有血親，這么做終究亂了人倫……”阿綺說出了自己最后的顧慮，有種垂死掙扎的無奈。

竇慎聽聞此言，挑了挑眉，好像聽到什么極好笑的事情。

“他會在乎人倫？”竇慎一哂，并不以為然。然而卻還是說道：“我會幫你換一個合適的身份，入宮后自有人照應。不過一切都看你的造化，我可沒有耐心去幫一個無用之人。”

此時有月華流轉在他的臉上，那樣英氣俊美的好相貌，偏是個最無情的人。阿綺知道，事已至此，她并沒有任何退路。與其說是竇慎脅迫著她，不如說這條路本就是她自己選擇的。在她以為自己已經死路一條的時候，她很感念他能留給她這樣一條布滿荊棘卻還有希望的路。她不認命，始終掙扎求活。

“好，但請大王放心，阿綺此去當不辱使命。”她以手加額，行了個極鄭重的禮，覺得自己就像是接了太子丹任務的荊軻，有一去不回頭的決絕。

這樣的舉止，就讓竇慎都楞了片刻。

“你有何未了的心愿，我可以幫你完成。”暗夜裏，竇慎的聲音多了幾分柔和。

阿綺抬起頭，倔強的搖了搖，“無親無友，孑然一人，我這樣的人能有什么后顧之憂呢。其實這樣也算成全了我，我也不希望自己此生一直如螻蟻般或者，任人踐踏。”

說罷，她又將頭低了下去，恢覆了溫順嬌怯的樣子。方才一閃而過的勃勃野心，好像只是錯覺。

這一瞬，竇慎想到了阿羅。不知道她在答應嫁到涼州時，是不是也如這個叫阿綺的女子一樣，有著看清命運后，選擇迎難而上的決絕。怎會不是呢？她從來都是個倔強的姑娘，守禮持重，溫柔端雅不過都是偽裝出的假象，她能嫁到這裏，不過是命運的逼迫，而她在掙扎許久后，終于妥協的結果。可是人妥協了，心呢？

離開彤云閣時，夜風吹得剛猛，搖晃著院中的樹沙沙作響。細碎的沙子拍在身上和臉上，微有疼痛的感覺。永壽想要幫他擋風，卻被他阻止了，不覺加快了幾分腳步，全然沒有理會藏在門扉后的纖細影子，一直註視這他離開的背影。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覆道，努力加餐飯。

有箜篌聲泠泠響起，柔婉又哀怨的曲調，然而很快就被狂亂的風聲遮蔽，半點痕跡也沒有了。

見夜深了，竇慎沒有去打擾晗君，而是徑直去了書房。門口侍立的暗衛如同鬼魅一般，混在夜色之后。

“今夜就將人送走，不要驚動任何人，尤其是公主身邊的人。”永壽替竇慎傳話，年歲不大的孩子，做起事來一板一眼，極有威勢。暗衛迅速接受了命令，數道身影即刻便消失不見了。

永壽回到屋中，見竇慎坐在一盞殘燈之中，神色頗為疲憊，一面揉著額心一面對他說：“公主身邊多換幾個信得過的人，她心思敏感又在孕中，我不想有人胡言亂語，擾了她的心情。”永壽應了一聲諾，又看了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什么話直說。”竇慎皺眉，不大耐煩。

“公主要是知道大王插手京中事務，會不會……”

“那就不要讓她知道，能瞞多久就多久。”說罷，又像是自語一般，輕聲道：“既然已經嫁到了涼州，她便不該與長安有什么牽扯，如今朝廷已經腐爛入骨，她沒有道理一起沈淪。”

他記得他的允諾，可是一切都建立在天下安然的基礎上，若是朝廷都已經覆亡，他沒有任何理由再去踐約允諾，做一個愚昧的忠臣義士。比起那些烏合之眾，沒有人比涼州竇家更適合收拾殘局，重振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