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呼嘯而過，激得那破舊的紙窗“咯咯”作響。湛凞直皺眉頭，感慨道：“誰能想到這破落小院竟住著朕的六品官員?！?

朱文搶先一步推開房門，雙手揮舞著盡量讓屋裏濃烈的藥味散去。然后打發(fā)了眾人，才躬身迎進(jìn)皇上。田漢光老眼昏花，見知府這般舉動，極力睜大眼睛，才要問話，突見來人，大驚失色，立刻要下床跪拜，可惜渾身無力只能掙扎。

湛凞按住他，安慰道：“躺下。唉，朕的朝臣們要是都像愛卿這樣鞠躬盡瘁，朕的大端何愁不強(qiáng)盛?！?

田漢光極力忍住咳嗽，喘著粗氣平覆了好一陣，才說道：“皇上，臣有話要說。”

湛凞點(diǎn)頭，揮手讓其余人退下，坐在床邊說道：“你有什么話盡管說，朕聽著?！?

田漢光顫抖著從枕下摸出一本小冊子呈上來，虛弱道：“皇上，豫平自古便是天下的糧倉，國之基石，萬不能有一點(diǎn)差池。早年間，臣游歷過豫平全境，后又根據(jù)各地縣志，大致算出了豫平的田畝數(shù)。依臣之見，豫平省大約可以收到一千七百萬兩的稅銀。皇上實(shí)行稅改，乃是民心所向，只是定要熟知各府縣的良田數(shù)目，否則昏官賤民勾結(jié)瞞報(bào)，極易讓稅銀流失。”

湛凞接過小冊子，翻了翻，感嘆道：“這豫平全境竟描寫的如此詳細(xì)，比地理志還精確。這是愛卿的心血啊。各府縣的情形，朕會命人密查清楚。”

田漢光勻了口氣，又道：“晉末時，國庫已無分文，皇室用度全都是由豪強(qiáng)劣紳供給，皇權(quán)換官權(quán)，官權(quán)換錢權(quán)，錢權(quán)換來無法無天，換而言之，晉末帝就是這天下最大的貪官。如今皇上實(shí)行稅改，動了這些人的利益，必會有諸多阻撓，皇上定要行雷霆手段，萬不可半途而廢。南方的閔煜平農(nóng)重商，雖有大量銀錢入庫，但若天災(zāi)來襲，銀錢哪有糧食管用?；噬峡梢灾剞r(nóng)興商，兩相并舉，三年五載間，必會天下大治國庫充盈。”

湛凞不住地點(diǎn)頭，忍不住氣道：“今年總共收了一千三百萬兩的稅銀，這其中端地和河間府就占了九百萬兩。哼，偌大的端朝只有區(qū)區(qū)四百萬兩的稅銀？那些官員個個借口說人口雕敝、流民四竄，收不到銀子。當(dāng)朕是傻子嗎？良田沃野、商行酒肆全都在士紳豪強(qiáng)手中，只按人頭稅能得來稅銀才怪。銀子還沒到國庫，工部就來問朕要錢，開口就是五百萬兩，說是要為源河修堤，能抗百年一遇的洪水?？蓺獾氖悄枪げ可袝顭骶拐f這些錢只夠修十來個縣的河堤。要是將源河沿岸的河堤全部修好，還不知要耗費(fèi)幾何。唉，水利漕運(yùn)是大事，朕也只能準(zhǔn)了。隨后延春等幾個靠北方的省府又來了加急折子，說是遭了雪災(zāi)，又要朕掏出五百萬兩來。豈有此理，環(huán)山省連遭禍亂，剛才平定，又是更在北方，雪患何其嚴(yán)重，可慕中原卻沒向朕伸手要過一文錢。其后開春，軍餉又要發(fā)下去，可國庫中剩下那點(diǎn)銀子夠做什么！”

田漢光激憤地直咳嗽，“皇上，這些人欺君啊。鹽鐵歸于國有，光是這兩項(xiàng)的稅銀就不止千萬?！?

“所以，”湛凞冷厲道：“吏治和稅改這兩項(xiàng)，朕絕不手軟?！?

田漢光艱難喘道：“皇上請您放心，臣和朱大人已定了萬全之策，此次定讓豫平重歸清明。只是朱大人，臣頗為擔(dān)心?！币娀噬鲜疽馑f下去，他這才放心道：“皇上，臣絕沒有小覷之心，相反，臣有時很是佩服朱大人。稅改之初，百姓不甚明了，居心叵測之人便借此煽動民意，致使稅改多有阻礙。朱大人想了條妙計(jì)，竟雇了許多戲班子，將皇上的圣旨改成戲文，日夜在河間府轄地給老百姓傳唱，不出一月，再沒人鬧事。由此足見朱大人的應(yīng)變之能，假以時日磨去了燥進(jìn)，朱大人必是個能吏?？沙紦?dān)心啊，以朱大人以前的出身，恐怕性子中多少有些貪功冒進(jìn)，萬一被人抓了把柄，朱大人危矣。若臣故去之后，還望皇上派個能干之人在朱大人身邊幫忖一二?！?

“休得胡說，朕還要倚重你。”湛凞見他喘得太厲害，立刻命人進(jìn)來伺候，又下了旨意讓太醫(yī)院派個醫(yī)術(shù)出眾的過來，隨即寬慰了他幾句，這才緩緩而出，仰天出了會神，轉(zhuǎn)頭看著朱文。

朱文不知皇上何意，彎腰低頭道：“臣馬上命人將府衙收拾干凈。”

湛凞打斷道：“不必，朕自有住處。今夜府衙動靜不小，你想好說辭了？”

朱文趕緊笑道：“臣可不怕何國民他們。臣就對外說是臣的一個恩人路過河間府來看看臣。臣在京中見那些富商們出門都是帶著一大幫子人，其中就有好些個廚子。何國民他們再疑心，也斷不會想到皇上會微服出京的?！?

湛凞面無表情道：“你確實(shí)機(jī)靈。朕曾對你言過，要你多用腦子不可魯莽，你可做到了？”

朱文老實(shí)道：“臣慚愧。臣接到何國民等人的罪證時，是想著立即將他們拿下。多虧了田大人在一旁勸阻，臣這才按下性子，務(wù)求將這些人連根拔除?！?

湛凞道：“你能聽信善言，權(quán)衡輕重，不枉朕對你的期許。你定要好好照顧田漢光，他是真正一心為國毫無私心。你可知他對你如何評價？”

朱文楞住了，聽完皇上所言，頓時感激涕零，伏地哽咽道：“臣就是個地痞無賴，臣知道朝中大部分人都瞧不起臣，沒想到田大人卻看得起臣?；噬?，您和皇貴妃信任栽培臣，臣沒有別的法子報(bào)恩，唯有忠心替皇上辦事。臣對天起誓，此生若有一絲對不起皇上和皇貴妃的心思，便叫臣斷子絕孫亂箭穿身死無葬身之地?！?

湛凞稍許展顏道：“君無戲言，朕不會忘了許你的豫平巡撫一職?！?

朱文激動地渾身一顫，見皇上走了，忙爬起跟了上來。

夜間本該安靜，湛凞此刻卻被熙攘的人流堵在了路口，她正因?yàn)樘餄h光生病而心中煩悶，又見人群嘈雜無序，十分不耐煩道：“半夜間，什么人如此吵鬧？”

朱文指著那處高門回道：“這是當(dāng)?shù)孛鞲咝竦恼?，今兒是他四十七歲的生辰，拜賀的人太多，從早到晚沒個停歇。大家都說這人極有才華，和董家私交甚好，董平和馬強(qiáng)很推崇此人呢。據(jù)說當(dāng)年他去京城看望董樺，做了個什么文章，轟動了整個京城。何國民他們也是這人的座上客，經(jīng)常來拜訪。不過臣看這人就是個酸透的書生，成天之乎者也的。稅改時這人也帶頭鬧事，說什么地是祖宗留的，什么天變了，祖宗不變。還說誰做了臣民，誰就交稅，人頭稅才是合理。不能讓祖宗留的地也跟著交稅。臣可聽不懂他說那些，這些都是田大人告訴臣的。不過田大人回他的話臣倒聽明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一切都是皇上的。高先生想白占皇上的王土嗎？’。占了皇上的王土，那不就是謀反？臣真是佩服田大人會講話。可惜臣教訓(xùn)了那個大戶后，他倒是識趣老實(shí)了，沒給臣個下手的機(jī)會?！?

湛凞只是冷笑了下，繞道而行，走不多遠(yuǎn)，便揮手讓朱文不必再跟著。朱文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回去了。出了城，來到一處驛站，子端拿出來公文，充作個不起眼的小官吏，伺候皇上歇息下。一夜安枕，第二日上路時，子端接到了旨意，竟讓自己派人去密查那個叫“高旭”的人，她一向不會多嘴，立刻去安排了。

由于天氣放晴，回程的路走得快了許多。但快到達(dá)嵐縣時，湛凞有些餓了，便下馬進(jìn)了一處官道邊的茶鋪，點(diǎn)了幾個包子興致勃勃吃了起來。天氣寒冷，來個客人不容易，所以茶鋪老板特別熱情，詳細(xì)介紹了這一帶的風(fēng)土人情，又說現(xiàn)今沒了兵匪，百姓都回鄉(xiāng)安定了，這些都是皇帝的功勞。

如此不經(jīng)意間的大加讚賞讓湛凞心花怒放，她笑意盈盈環(huán)顧四周，只覺有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甚是舒暢。她隨意指著三岔路問道：“這都是通向哪裏的？”

老板笑得更歡，“我們嵐縣可是四方的交通要道，往北直通武威郡，往西直到京城，往南，嘿嘿，可就去了天門嶺了。聽說那兒還和南晉對峙呢。那姓閔的，可不要再回來了，誰也不愿他們做皇帝?！?

湛凞心中一動，又和老板聊了幾句，等歇息夠了，覆又跨上馬，卻不是向西走，而是直奔南方。子端心裏一緊，暗暗怪老板多嘴，又勾起了皇上的游興，她硬著頭皮第一次開口阻攔道：“皇上這是要去哪兒？皇貴妃可還在京中等著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