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似火焚多熬煎

蔡嫵也不跟她寒暄客套打機鋒，直接把自己知道的情況霹靂啪來全說了出來，最后一段話總結(jié)：“夫人，現(xiàn)五月剛到，就已經(jīng)有七月陰雨連綿天，所謂時令不正，民多疾疫。眼下疫情已起，百姓必多恐慌，然這些有文若先生坐鎮(zhèn)，應(yīng)尚不足為慮。只許都多世家豪門，列侯之中諸位夫人得此消息必會心慌不定，若有哪些不懂事的，恐怕會不顧大局在家書裏寫些不該說的話遞到前線去，雖說前線家書嚴防，卻也難免有漏網(wǎng)之魚，夫人當務(wù)之急應(yīng)是穩(wěn)定后方諸位世家夫人之人心。許都之事，在大軍凱旋前，且不可有流露出去半分。”

蔡嫵說這些話時全然沒了往日的低眉順眼，和婉巧笑，只面色冷靜，語調(diào)安然，言辭間條理清晰，竟然讓丁夫人一時難以相信眼前這個女子竟然是她之前認識那個糊裏糊涂被打趣，有事沒事被噎住的蔡嫵。所以拿在手裏的茶杯竟然也就這么楞楞地杵在胸前頭，一時忘了端起喝下：這個孩子可還是有一個兒子病在床上呢，她可不信她真一點兒也不慌亂著急的。只是在這種情形下還能頭腦清晰，條分縷析分析狀況，心智清明地得出輕重緩急，當真是及其難得。丁夫人自問她在蔡嫵這個年紀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

于是丁夫人很干脆的同意蔡嫵想法，并接著問道：“除了這些，慧儇可還有其他事情交代？”

蔡嫵眨著眼從袖子裏抽出兩張紙遞給丁夫人：“這是防疫的註意事項，蔡嫵已經(jīng)一一列舉在紙上。眼下奕兒亦有患病，蔡嫵之后恐怕抽不出那么多時間來應(yīng)對其他。不過我會讓董信協(xié)助文若先生的。另外，蔡嫵覺得四公子和之前夭亡的五姑娘可能不是風(fēng)寒所致，司空府中不知是否還有其他人患病為發(fā)，夫人當延請御醫(yī)，及早診治。”

丁夫人聽蔡嫵說完臉色忽然變了一變，一直瞧著她的蔡嫵心裏不由“咯噔”一聲：“夫人可是想起什么？”

丁夫人抿抿唇，有些不確定的說：“自從小五夭折，她母親劉蕾就有些精神恍惚。昨天還請了大夫，大夫說她是心思郁結(jié)，又著了涼，得了……風(fēng)寒。只如今想來，這到底是不是風(fēng)寒卻讓我難以把握了。”

蔡嫵一皺眉：“夫人還是慎重些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丁夫人點點頭：“這個你放心，我心裏有數(shù)。等會兒我就著人去請吉平，他醫(yī)術(shù)應(yīng)該沒問題。至于她的院子，恐怕還是得封了的。”

蔡嫵亦沒有出言反對，只在又囑咐兩句以后就匆匆回了軍師祭酒府。又是一套換衣消毒程序下來才敢進去郭奕房間。彼時已經(jīng)喝藥后睡下，蔡嫵拿眼角抵住兒子額頭給他試溫度，發(fā)現(xiàn)郭奕雖然有所好轉(zhuǎn)，但體溫仍舊高于正常人。不由又拿著濕帕一陣折騰。

之后的半個月，整個許都都在跟這場時令引起的時疫做角力。荀彧動作很快，在聽到董信反應(yīng)問題的第二天就采取措施，張榜布告，公布疫時特令，調(diào)集物資、人手，抑制藥價，安撫人心。董信也隨許都許多大夫一樣，在被荀彧臨時設(shè)立的醫(yī)館裏治病救人，忙得腳打后腦勺，別說是回家，就是連吃飯休息的時間都是硬擠出來。

蔡嫵曾經(jīng)不放心地派人去詢問了一下，結(jié)果詢問人回來以后卻報告說：“董大夫雖然忙了些，但精神很好，小的看著他好像比之前還有勁頭兒了不少。”

蔡嫵先是被這個結(jié)論驚了一下，隨即又有些了然：她想起董信當年入府學(xué)醫(yī)時告訴她的話了：‘信想救人，救很多人’如此說來，這場時疫倒真的讓他一展所長，得償所愿了。

在整個許都都忙活著對抗時疫的時候，蔡嫵當然也是一心投入。以至于她忽略了司空府裏的一些動態(tài)。其實也不算什么大的動態(tài)，只能說是司空府這段時間出意外的頻率有些高，下人犯錯幾率大了些：據(jù)說有兩個劉氏院子裏的下人因事起爭，其中一個失手殺人，然后畏罪自盡。還有就是侍妾劉氏在失去女兒以后，貼身丫頭在給她從廚房端藥的途中也不小心跌跤，落水溺斃了。原本就有些精神恍悟又被封了院子的劉氏在此打擊下腦袋更加不清不楚，經(jīng)常披頭散發(fā)跑到院門處，嘴裏嘀嘀咕咕不曉得說些什么。后來丁夫人看她可憐，曾帶人去看了看她，只是出來的時候臉色尤其不好，沿路所有下人都恨不得自己是根木棍兒，壓根兒沒看到自家夫人那張讓人退避三舍的臉。

而第二天卞夫人去的時候這情況更甚，把門的下人都能隱隱約約聽到劉氏的吵鬧：“就是你的曹植……克死了我的五兒……落水的為什么不是他……你們會遭報應(yīng)的……遭報應(yīng)的……”然后很意料之中的，卞夫人出門時臉色更黑。只一眼，就瞪的門口守衛(wèi)斂眉低首，訥訥不敢多言。

在之后幾日，劉氏病情徹底確診為時疫，丁夫人以全司空府性命為重為由，好不客氣把劉氏送到了城外莊子修養(yǎng)，只知道時疫過去，都未曾見司空府有人把她接回來。

當然這些都是蔡嫵后來又聽說的，告訴她這些情況的居然是郭照。蔡嫵在偏著頭思考片刻后看著郭照似笑非笑，把小姑娘弄的極不自在，相當笨拙地轉(zhuǎn)移話題問：“母親，您說丁夫人送劉氏出去，就真的只是因為時疫？”

蔡嫵也不拆穿她，只笑瞇瞇地摸著郭照腦袋：“自然不是。照兒啊，娘告訴你，越是溫婉賢惠外柔內(nèi)剛的人越有底線，而且底線很清晰明確。所以這種人最好不要招惹。丁夫人就是這類人。她的底線也很簡單：你們爭的狠，斗的狠我都不管，但有一條，絕對不能對孩子下手。劉氏就是腦子不清楚，碰了底，該著她報應(yīng)。”

在許都全城忙活著對抗時疫時，作為時疫最早的發(fā)現(xiàn)人和舉報人之一的蔡嫵日子過的及其煎熬。除了在府中嚴格把關(guān)全程操作，不敢有一絲懈怠。她還得親力親為照顧郭奕。因為害怕疫癥的傳染，蔡嫵輕易不再出門。而且為了府內(nèi)人的安全，蔡嫵迫不得已封了郭奕的院子，隨后自己也跟著搬了進去，就近照看郭奕。

杜若幾次領(lǐng)著郭照到郭奕門口徘徊，都被蔡嫵聲色嚴厲的訓(xùn)了回去。而遠處的郭滎被奶媽抱在懷裏則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樣，一聲聲哭的好不可憐。小家伙現(xiàn)在已經(jīng)視線明晰，能夠看清自己最常接觸的人，感知到最熟悉安心的味道，蔡嫵一離開，郭滎身邊人忽然換了一個，那股甜甜的香味也沒了，郭滎自然相當不樂意。這個平日裏很安靜，經(jīng)常一睡就是大半天的孩子，在蔡嫵離開的這幾天，幾乎天天哭鬧到半夜，奶媽丫環(huán)根本哄不住，只杜若把他抱在懷裏時他才勉強睡去。可惜睡不了一個時辰就醒來又繼續(xù)哭鬧。看的杜若及身邊的奶媽著急心疼，眼圈泛紅。

而院子裏的蔡嫵自然也好受不到哪去。郭奕這裏病情時有反覆，好幾次藥湯喝下去沒一刻鐘就又全吐出來。而且干咳咽痛，體溫時高時低，一天十二個時辰，他有八個時辰是昏昏沈沈睡著，剩下的四個時辰，不是被蔡嫵哄著威脅著吃藥，就是拉著蔡嫵的袖子在蔡嫵懷裏難受的蹭來蹭去：“娘……奕兒難受……疼……”

幾天咳嗽折騰下來，郭奕聲音已經(jīng)帶了股沙啞軟弱，聽上去無力至極，蔡嫵摟著兒子坐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lián)嶂鴥鹤雍蟊常牭焦热绱苏f，淚珠子一下涌上眼眶，卻終究又讓她忍了回去：這不是兒子頭一回說難受。開始時他也委委屈屈地告訴她，那會兒你問他哪裏不舒服他尚能回答得的清楚，可后來再問，他就只眼淚汪汪說疼，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疼在哪裏。蔡嫵瞧著，只覺得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能替他生受了這些。

郭奕似乎被高燒搞的頭腦有些遲鈍，反應(yīng)也慢了半拍，要是擱平日，這小子指定看出他娘親狀態(tài)不對，然后老老實實窩一邊自己玩鬧去。但現(xiàn)在他是病人，本就思考上不太利索，加上畢竟是個小孩子，生病依戀母親很正常，所以郭奕一直哼哼唧唧纏著蔡嫵，知道自己折騰累了，才又昏沈沈在蔡嫵懷裏睡去。

蔡嫵看著懷裏的大兒子，又想想在外面哭的撕心裂肺啞了嗓子的小兒子，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被撕成了兩半，又各自在油裏滾了一遍，其中煎熬疼痛滋味，簡直難以言喻。有好幾次，她覺得自己都快撐不下去，大兒子生病，小兒子哭鬧，郭嘉不在，她最需要的那個人不在身邊，甚至現(xiàn)在連能替她分擔(dān)一絲的可能都沒有。

她想她還是天真了些，她以為到了許都是面對些光怪陸離的人際網(wǎng)，爾虞我詐的權(quán)力圈，或許還有加上郭嘉忙于工作，對家裏顧及精力的減少。她以為她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她不嬌氣，許都那么多人可能撐下來，她也可以。可實際上當事情真正來臨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沒她表現(xiàn)的那么堅強。因為知道疼惜她的那個不在，她可以在產(chǎn)床上不吭一聲，但看到讓兩個孩子受罪，她的心一下子就軟的一塌糊涂。每次聽到榻上郭奕仰著燒紅的小臉問她“爹爹什么回來”在聽到外頭郭滎的哭聲時，蔡嫵總會升起一股不能自已的惱怒，對著郭嘉也是萬分遷怒：知道你隨軍在外，身不由己。可你至少該記得你除了是前線一名軍師，你還是許都的一位丈夫，一名父親。不求你能速戰(zhàn)凱旋，你哪怕記得給家裏寫封家書也是好的，至少這樣，你能讓我對兒子有個交代。

但蔡嫵這些心理活動和整個許都的一番動態(tài)顯然沒有被傳遞到壽春去。壽春城內(nèi)半月都是忙活一片。任何一個城池的攻克都不會是以城破結(jié)束，攻克一座城池只是征服它的一個階段。得城以后的官吏任命、新舊勢力的更迭洗牌，百姓治理、城池防務(wù)，軍隊駐扎，將領(lǐng)任命，一件件都是需要安排，一個不慎，剛剛到手的城池就可能很快易主，成為他們所有。

曹孟德在這方面是屬于吃過虧，比較註意的。所以在得壽春后他大軍停留了半個月，即有讓軍隊休整之意，也有帶著人在壽春忙前忙后，鞏固勝利成果。等一切安排妥當，已經(jīng)是小半個月后。被他壓迫了小半個月的人終于解放出來，可以得空仔細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壽春，品品壽春美食，嘗嘗淮南特產(chǎn)了。

所以壽春城郊一個不抬起眼的小茶肆裏，就出現(xiàn)了比較詭異的一幕：基本每個進茶棚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把眼睛投向門口比較扎眼的那一桌。桌上是兩個年輕人，看著也就二十多歲的年紀，衣著光鮮，裁制得體，看打扮應(yīng)該和在座那些農(nóng)夫鄉(xiāng)人不是一路的。可那架勢看著卻……兩人皆一手搭著酒壇，一手端著酒碗，時不時上手撕了熟牛肉，看這兇狠吃相，別說是農(nóng)夫鄉(xiāng)人，就是草野莽夫也不過如此了吧。不用明言，知道的肯定能猜出其中一位必是郭嘉，而另外一個和他相對而坐的，竟然是……曹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