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帝正在氣頭上,剛才那番話其實有失偏頗。劉彰雖暗暗忌憚劉瞻不假,可雍帝所說的那些國家大事,他也并非沒有留心。但他聞言也不辯解,只是向雍帝請罪,雍帝見了他誠心悔過之態(tài),氣也順了些,緩下聲音又道:“你告發(fā)刺客,于國畢竟有功無過,朕沒什么可責(zé)罰你的。朕今日對你說的話,你往后記在心裏便是。”
劉彰心中一熱,“父皇放心,兒臣定牢記在心,絕不敢忘記父皇教導(dǎo)。”
“起來吧。”雍帝低頭瞧著他,忽然沈重地嘆了口氣,隨后給他把被踢歪的衣襟展平了,“你記著,只要你自己站得穩(wěn)、立得住,風(fēng)浪再大,也沒人能把你晃下去。”
劉彰本已站起一半,聞言重又跪下去,心中既愧疚、又感奮,低聲應(yīng)道:“是。”
雍帝擺一擺手,“馬上就是中元節(jié)了,你代朕去景桓墓瞧瞧,代為祭掃吧。”
劉彰聞言一怔。
景桓為王晟的字,除雍帝之外,旁人皆不敢直呼其名諱,提及時往往以先丞相、王文昭公相稱。此人當(dāng)年曾佐雍帝開國,有從龍之功,官拜丞相,得雍帝親重,一時無兩,雖位高權(quán)重而不相猜疑。只可惜其人體弱,多嬰疾病,加之國事操勞,年壽不永,平梁后僅三年便即薨歿,迄今已有一十二年了。劉彰不知雍帝忽然要自己去王晟墓祭掃是何意,卻仍恭謹應(yīng)下:“是。”
“嗯,去吧。”雍帝坐下去,看來沒有什么別的吩咐,劉彰便起身告退。他走出殿外,回身想要關(guān)上殿門,卻見父皇仍坐在原處,不像平日那般神采攝人,昏暗的日光從大殿側(cè)面照進來,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暗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兩鬢的幾縷白發(fā)。
一種比先前還要更加強烈的愧意驀地涌上來,劉彰兩眼一熱,匆匆合上殿門,噙著淚快步下殿。
雍帝陵寢至今已修建二十余年,規(guī)模大定,王晟墓便在其東側(cè)不遠,以為陪葬。墓所與宮城之間距離甚遠,劉彰領(lǐng)命之后,不敢耽擱,讓人準(zhǔn)備好祭掃之物后便即動身,駕車向西而去。
他選了快馬,一路上并未停下來歇息,可趕到王晟墓時也已傍晚。暮色四合,遠山蒼蒼,時而瞧見一只暮鴉落在深黑色的密林當(dāng)中,黑色的翅膀一閃,便沒了蹤跡。藏在葉間的秋蟬一聲聲啼鳴著,夜色未濃,鳴聲還很寥落。晚風(fēng)漸緊,帶著些潮濕窒悶的水氣,看來過不多時就要下雨了。
王晟墓建成已久,碑旁翠柏已生得郁郁蔥蔥,將高矗著的石碑抱在正中,淺淺遮住了石碑兩角。曾有人上書建言要剪去逸枝,卻被雍帝拒絕。雍帝追思其人,不許人芟伐墓前草木,這些枝枝葉葉便留存至今,掩映著墓前石碑,偶爾一陣夜風(fēng)吹過,碑上交錯的樹影便“沙沙”地搖動起來。
墓旁松柏未經(jīng)修葺,生得甚是勁拔,遮云蔽石,劉彰瞧著,不禁想起王文昭公生前為人便嚴厲持重,讓他總有幾分懼怕。但王文昭公棄世時,他畢竟年紀(jì)不大,因此這懼怕只朦朦朧朧的,算不上深刻。加上十二年過去,便是他長相如何,劉彰也已記得不甚清楚,只模糊記得他的那雙黑沈沈的眼睛,有時嚴厲,有時透出些憂色,極少時候會帶上幾分笑意,顯得很溫柔的樣子——那是他很小的時候,無意間闖進父皇殿裏時偶然撞見的。他只見過那一次,而且到現(xiàn)在都不相信那副神情竟會出現(xiàn)在王文昭公的臉上。
劉彰讓人從車裏運來祭品,親手放在墓前。這次他是私下裏代雍帝祭掃,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按照這些年來的規(guī)矩,以皇子之尊跪地磕了三個頭,然后便不知該做什么,只得起身。
往常雍帝親至?xí)r,祭拜過后往往逗留許久,揮去旁人,自己一人在墓前,一會兒席地坐下,一會兒起身徘徊,劉彰等人只得遠遠候在一旁,不敢出聲打擾。這次雍帝不在,劉彰看著這座墓碑,也不知為何,好像被什么驅(qū)使著似的忽地抬手,學(xué)著他父皇的樣子,輕輕撫在碑上。
一陣冰涼的觸感從手心傳來,劉彰心中激靈靈地一閃,霎時掠過一陣凜然之意,整肅了心神,垂下手去。他怔怔地抬頭,才發(fā)覺方才天上劃過一道電光,正尋思間,一道悶雷滾過,豆大的雨珠打在了他額頭上面,“嗒嗒”有聲。
下雨了。
劉彰舉起袖子遮住頭臉,匆忙登上車折返。可一路上這雨越下越大,敲在馬車頂上,好像千軍萬馬一起發(fā)箭,恨不能將車頂穿出無數(shù)道窟窿。
一路上沒有什么燈火,馳道被雨水澆得泥濘,車架艱難地行了半個多時辰,還沒走出多遠,車輪卻陷在了泥中。劉彰掀開車簾,見四面漆黑一片,雨勢甚急,即便棄了車架,也難騎馬趕回,只得在車裏等了一陣。
可這雨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劉彰帶的侍衛(wèi)不多,心中有些焦急,又等了一陣,終于決心棄車,下車解下了馬、裝上鞍具,帶著一眾侍衛(wèi)打馬趕路。
天色太黑,又沒有月亮,只能勉強瞧見腳下的一小段路。劉彰不敢將馬催得太快,不料還是出了岔子。他甩了一下鞭子,隨后忽覺馬頭重重一挫,好像撞到了什么東西,身子幾乎向前飛出,抱住馬頸才穩(wěn)住身形,沒跌下馬去。從前面響起“哎呦”一聲,好像有一個人摔倒在地,再然后是什么東西嘩啦啦滾落、砸碎的悶響。
劉彰跳下馬,侍衛(wèi)忙也下馬,擁在他身前護衛(wèi)。借著濃云密雨后面一點點朦朧的微光,劉彰瞧見自己撞到的原來是一車西瓜,還有一個賣西瓜的老農(nóng)。侍衛(wèi)從地上扶起那人,劉彰見他還能站起,看來并未受傷,道了一聲歉后,正要上馬,不料卻忽地讓人扯住袖口,“你……你賠我的瓜!”
劉彰一楞,低頭看看,才看見被自己方才一撞,那人的西瓜滾了一地,大部分都已碎了,點點頭道:“應(yīng)該的。”于是轉(zhuǎn)頭示意侍衛(wèi)賠些銀子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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