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有兩個丈夫

水在茶壺裏旋轉，禮儀小姐微笑著點頭，穿著職業裙走過來點茶水，朱語看著叔叔臉頰兩頜的細紋，難免想起了幾年前第一次見朱試金的那個早上。

那是一個周末的晴天，一大早的時候朱語媽媽洗漱，本無意叫她，卻無意間把朱語吵醒了，女孩才十三歲，穿著長袖睡裙揉著眼睛走出來，發現媽媽已經打扮整齊，妝容精致，朱語就知道今天是爸爸要來了。

朱語的媽媽王熙如是個舞蹈演員，身段纖細瘦長，擅長跳民族舞，早年剛剛從藝術學院畢業就參與排演過知名舞劇，給外賓匯報演出，在本城轟動一時。臺下來賓除了那幾個白胡子英國人，還有本地名流和商會的陪賓，燈光舞蹈民族印象，沒人能不對領舞一見鐘情，因此和朱語爸爸牽上了線，一牽就是十幾年，朱語爸爸對她足夠好，從剛剛畢業到三十余歲，她的身段外表沒有一絲改變，像只纖揚的長尾雀。這種體貌多少也遺傳給了朱語柔，這是她給女兒起的名字，那時孩子裹在襁褓裏面，窗外飄起了零星的細雪，夜幕低垂，護士抱來孩子給媽媽看，王熙如卻沒看嬰兒，只是扭頭看向窗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雪花，細小的如同無形，要非常仔細才能發現，但真的是雪，才十月份的天氣，竟然是當年第一場雪。朱試玉走進來，護士恭喜爸爸，說女兒很健康，他照樣感謝回答，表情沒有任何喜怒哀愁的痕跡，但王熙如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失望了，也知道自己想依靠孩子榮登正位的希望就此徹底消失了。朱試玉說還有事要忙，很快脫身離開，王熙如終于仔細打量起她的嬰兒，臉頰皺皺小小的，紅潤潤的裹在小被子裏面。其實也沒什么，她對自己說，反正一個女兒也沒什么威脅，也沒什么爭名奪利的企圖。生個女兒何嘗不是一種祝福，她想起朱試玉強勢但不育的妻子來，也許不是男孩子是一個好事，雖然是對這個孩子，不是對自己而言。她不是很喜歡這個不合心意的女兒，但希望她一生平安，細小的雪片紛飛而落，好像娓娓著什么，朱語柔這個名字不知為何出現在她的心裏，反正朱試玉也不會在乎，她想，不如自己給她起名字。

她和女兒一起住在一幢英式別墅裏，環境清幽，石榴樹掩映，朱語就在那裏長大。女孩很漂亮，臉頰小巧，后腦勺圓圓的，長得很像王熙如，她也請老師來教女兒跳舞，不跳民族舞，而是芭蕾，做個芭蕾演員也可以，王熙如想，很快給朱語買了很多衣服和芭蕾動作分解的法語書。但這個藍圖又很快作罷，因為朱語雖然身形不錯，但吃不了苦，骨骼也不夠韌，練幾次就能看出來，壓腿壓不下去，腳也繃不住。從站起來到立出阿拉貝斯克，已經是痛苦非常，眼看著朱語靠在練功房落地鏡前，臉和手腳都痛得扭曲起來，王熙如知道再多的動作對她也只是折磨，就不再強迫她往這方面走了，只是要老師帶她練練形體，平時做做基本功就行了。

在小女孩的時候，王熙如對她是很好的，像任何一個呵護孩子的媽媽一樣從飲食到穿衣細心照顧。朱語像平常小孩一樣上完小學上中學，慢慢理解了為什么自己不能經常見到爸爸，也慢慢知道了為什么王熙如盡量不讓她參加集體活動也不讓她往外說自己家裏的事，也慢慢明白了為什么上中學以后爸爸就要求自己改叫朱語。朱語用朱語柔的名字讀完了小學，見到爸爸的次數十根手指數的過來，朱試玉見了她，就像見到任何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一樣，說點客套話，說點場面話，再說點顯得他自己慈愛寬厚的話，王熙如在旁邊溫聲笑語，兩人再買點東西送給朱語，好像一場游戲，這就是他認為最好的父親的教育方式。

這是個周末，初中放假，王熙如已經完成了最后一步，噴上了香水，淡淡的花香在房間裏散開，她移開鏡前的目光，沒留意到朱語醒了，正從小臥室走出來，她看著女兒楞了一下。王熙如的鼻梁細長，眼眉尖鋒精致，朱語則不然，其實有點鈍，眼睛和鼻頭都有一點圓圓的。時間過去，朱試玉不冷不熱，將她們母女二人養在這裏，這個只有一個女兒的外室女子的性格逐漸發生了改變，從上中學以后，王熙如的目光看著她總是有點覆雜，說話也變得越來越容易生氣，好像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沒來由的嫉妒，這是朱語感到了但沒說出口的，她實在不懂為什么，媽媽比自己漂亮很多，更有女子風韻，而且這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許是王熙如這些年的封閉生活逐漸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失落失望，讓她總是疑心疑鬼，一點點小事就會對朱語大吵大叫。

朱語馬上懂了，回房間換衣服，一件褐色的背帶棉布裙，頭發扎起成一個圓，這是舞蹈老師和王熙如給她的習慣，走出家門，原來王熙如已經和爸爸在交談，從后備箱裏拿著自己訂的衣服出來，大大小小的奢侈品購物袋，還有一個給女兒的生日禮物盒，朱語這才想起來自己馬上要十四歲了，正準備走過去叫爸爸，從副駕駛竟然又出來一個男人，和朱試玉長得很像，比他更高一點。

“嫂子，這是小語吧”

他看了一眼女孩，走過來和兩個成年人握手，王熙如點頭微笑說是，笑得很開心，對這個稱呼很受用，吩咐朱語這是小叔叔，讓她叫叔叔。稱呼完畢，他們默許了這個哥哥嫂子小叔子的身份站位和處事方式是正常的，是體面而可以接受的，很快交談起來，講礦業公司之類的事，朱語聽不太懂，抱著玩偶站在一旁，直到王熙如關掉后備箱帶幾人回家。

朱語收下爸爸的禮物，又收下朱試金的禮物，僵硬地說了很好的感謝話，朱試玉笑著答應，其實照樣對她完全忽略，他從來沒在意過這個無關緊要的女兒。王熙如馬上轉移話題，從數落朱語丟三落四，愚鈍不會來事開始把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說一些自己新買的書，新畫的畫練的舞蹈之類的事，鉆石項鏈在她纖細的脖頸閃亮，朱試玉溫聲講著一一回答，都是非常窩心的話，王熙如好像得到某種確認，笑得更燦爛。朱試金卻沒有看哥哥嫂子，而是看著站在旁邊的朱語笑了笑，惡作劇一般笑得像孩子，笑容轉瞬即逝，因為王熙如交迭起十指放在膝上，開始對小叔子噓寒問暖，他也開始稍稍板回臉，盡量迎合王熙如的話說。

終于客套完畢，朱語松了一口氣走回書房，這書房裏有一張非?；Ｈ说娜切卫习遄?，桌面空空蕩蕩，滿柜子都是整齊劃一的精裝世界名著，懂行的人一看就看得出來這地方沒有人真讀書，朱語放下禮物，坐回桌前，幾個購物袋珠光紙閃閃發亮，商標是個天鵝，應該是項鏈手鏈之類的東西。門外爸爸媽媽已經開始照例說起悄悄話，伴隨著王熙如清泠泠的笑聲，朱語知道，每到這個時候，就是他們倆要說點私密話敘舊甜蜜那一套了，不知道那場舞劇表演有多么重要，竟然在王熙如的心裏留下了那么重的痕跡，還是二人多年以來實在無話可說，每次王熙如都要提起那次表演自己有多么漂亮，臺下的朱試玉有多么英俊。合頁轉動，門聲響了，朱試金開門走了進來，女孩看著袋子嚇了一跳，轉頭看過來。

“朱語柔”

他咧開嘴笑了，走過來拉過椅子，坐在那張桌子的側面。女孩抿緊嘴角，動了動嘴，然后才說話

“你怎么知道我叫朱語柔”

“你爸爸告訴我的，而且你太沒禮貌了，你應該叫我叔叔”

“好吧，小叔叔”

他湊近看著朱語，笑容更加明顯，朱語卻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回去

“怎么了，叔叔，我從前為什么不知道你”

“因為你爸爸不想讓你給別人知道”

“好吧，叔叔，那我現在知道了，你是爸爸的弟弟，你們是爺爺奶奶的兒子”

朱試金看著她光潔的額頭，那上面有幾絲碎發，發間還有小小的痣，聽著她小學生常識一般爸爸的爸爸是爺爺的回答方式，突然止住笑容，好像他在盤算什么，從他進屋開始，她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裏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朱語，不全是，其實不全是，我和你爸爸是同父異母，不過我不會告訴你我媽媽是誰，別的事你最好別問，反正這個家的破事你少牽扯也是好事”

“哦”

他突然變得像一個小孩子，看著女孩謙恭的神態，笑出聲來湊近說

“你怎么一點也不像個十三歲的女孩，一點也不像，好家伙，我做了半天心理準備，結果一下車倆人站著，我以為王熙如是你，你是王熙如，差點鬧笑話，管你叫嫂子”

女孩抬起眼來瞪著他，不知道怎么反駁的樣子，稚嫩的臉上都是青澀的痕跡，其實朱試金撒謊了，他當然能看出來誰是王熙如，但是故意那樣說來逗逗她。她好半天才想到話回答，卻是讓朱試金大跌眼鏡的回答方式，不是反駁，不是氣急，不是諷刺，而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