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朱試金逐漸少來看她,僅有的幾次見面還是過年時在朱家大宅的時候,那房子在湖岸邊非常顯眼,不僅因為白石柱,還因為外面的紅磚墻。通報了門口的看守走進去,滿滿一臺紅木長桌一字擺開,傭人正來回地上著菜,朱語進來換掉大衣,答應傭人喊的小姐,那邊阿姨往裏通報小姐回來了,朱試玉的妻子出來禮貌地看了她一眼,朱語恭謹地問好,說阿姨好。她點點頭吩咐朱語隨意落座,沒再說什么。
席間很熱鬧,長輩推杯換盞,生意上的事,親戚家族的新生兒之類的事說個不停,朱家地方非常大,寬闊敞亮,朱試玉和妻子坐主位,朱語坐在幾步遠的位置,輪到她說話就說幾句祝福,聲音和措辭都合適,爸爸知道她應付不來,也和家裏人熟不起來,就沒有主動找她的話說,朱試金坐在對面沒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朱語。
幾人喝盡興了,移步到地下停車場,本來朱語不該來這樣的場合,卻迷迷糊糊也跟下去了,以為他們是要開車離開,也許能湊朱試金的車。幾人走在前面竟然也沒發現她,只是簇擁著朱試玉的妻子嫂子嫂子地叫個不停,原來地下停車場還有個側門,走進去逐漸寬敞,黑色的大鐵門封閉住去路,朱試金旋轉扭盤打開,裏面竟然直接通往湖邊的度假水岸,滿地上黑色綢帶拉得筆直,地上架著整齊的昂貴紅酒,足足數百瓶之多,簇擁著正中一輛銀光閃爍的覆古轎車,車頭上站著一個翅膀女神小雕塑,金光燦爛的質地。幾個人走到旁邊油畫下面的皮沙發坐下,言語玩笑逐漸放肆,談論起時事和女人來,朱試玉妻子竟然毫不在意,也嫻熟地坐在其中抽女士香煙,沙發上耀眼的巨大銀釘和木卷紋在她的身后閃亮。朱語一下子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本來該留在樓上跟女眷說客套話的,馬上退步往后走,幾個人的交談卻已經響起來,聊工人鬧事的問題,礦業公司就是這樣,無論是采石還是挖地,總得折耗一兩個人的性命,或者帶出一批缺胳膊少腿的職業病。有人乖乖拿錢閉嘴,有人不依不饒想要更多,也是人性使然,大部分時候這些家屬也不真的關心生病或死去的工人,只是訴苦抱怨,借這個為由頭盡量發筆財,惡人自有惡人磨,兩邊都不是好人,朱試金時間長了也就知道門道了,說起上次辦事利索不利索,家屬找他不痛快來。幾人言語之間非常冷酷,輕車熟路地嘲笑著世人的丑惡,感嘆世事就是如此,有人演正面角色,有人演受害者,有人演反面角色,其實各有各的打算,全都不是好人。朱語的腳步都定住了,氣都不敢出,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爸爸和叔叔看著那個漢語言文學課本笑出聲來,他們和她印象中完全不一樣,她就知道了從前說話是在哄她。沙發斜斜地背對著門口,只有朱試金坐在側面能看到門的那把沙發上,他站起來,按遙控器打開通道最內部的天鵝絨自動窗簾,落地玻璃外面的湖景漸漸跳出來,光線充滿暗室。他隨意地往門這裏看了一眼,沒想到看見朱語站在那裏,他很意外,目光一瞬間非常覆雜,朱語馬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表示自己會快走,朱試金用眼神同意讓她趕快離開。
大學四年,其實朱語不常見到高梵,也不常見到米采,最常見到的反而是高老師,老人很喜歡朱語,經常和她一起吃飯,讓她幫自己整理教學資料,朱語從高老師嘴裏知道了高梵小時候的事,如何聰明,念書舉一反三,一點就透,高梵曾經有過一個美國女朋友,這個事朱語記得很清楚,像一根若有若無的刺一樣扎在她的心底,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問。高老師還是以高梵為驕傲的,他很適合讀法律,他現在在北京前途很好,朱語逐漸發現高老師也開始忘事了,畢竟年紀大了,好些事情他都說過好幾遍了,還在絮絮叨叨地重覆。朱語把語言研究中心的會議紀要整理好放在桌上,老師卻執意要帶她回家吃年夜飯。
高老師住在一棟家屬樓的二層,朱語跟著進了鐵門,其實這是很好的房子,在當年這一定是最好最氣派的住宅,雖然樓的外觀灰撲撲窄巴巴的,但整層只有這一戶,家裏還有上個世紀流行的的羅馬尼亞家具,深紅色的沙發桌面和茶幾,高老師反應過來,給朱語解釋這是高梵媽媽找人打的,那時候我剛剛當上教授。
老人竟然要給朱語做飯,朱語嚇了一跳連忙說我自己來做,最后妥協了,兩人一起做飯,好在人不多,年夜飯很簡單。高老師拉椅子坐下來,竟然也說要喝酒,喝了一點之后指著墻上的全家福對朱語說你看。
高老師帶著妻子和兒子在布景花叢中笑著,那是一張很老的照片,但看得出來在當時應該是非常好的條件,因為背景都是真花,高梵的媽媽臉型瘦長,鼻梁也長,眼眶深邃,頭發燙成波浪卷發披在肩上,高老師也算老來得子,因為他明顯比高梵的媽媽年紀大一些。
“其實,我知道小潔沒有那么好,比如她,其實也有點虛榮,我剛當上教授,她就要我住最好的房子,好給親戚朋友展示展示,還要打最好的家具,全套的,羅馬尼亞家具。可是她死了,就在高梵的心裏變得特別好了,但我也不能說我沒錯,小潔走了,我也有錯,我這個丈夫和父親,也不稱職,該給兒子的,我全給學生了。高梵只喜歡死了的人,因為他可以告訴自己,覺得她是完美的,而我是丑惡的”
“老師別喝了”
“小語,我總覺得不好,我總覺得哪裏不好,我其實一直想讓你別和高梵在一起,高梵心裏有股勁兒,那不一定是好的勁兒,不走到絕處沒人看得出來,我怕有一天,會嚇到你…我說不上來,這是我的兒子,我本來應該覺得他哪裏都好,可是我說不上來,我,小語,我害怕你會傷心”
“老師”
朱語拿著筷子又放下了,安慰高老師,不要想那么多,又說高梵打電話給她說的各種各樣在北京在學校在律所有意思的事兒,女孩開朗地笑了出來,說高梵很尊敬您,常跟我說起您的學術水準特別高超,天下無雙。高若飛看著碗裏的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老師,我喜歡梵語,小時候看電視劇,唐僧對著徒弟,哦瑪尼哦瑪尼地說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現在才知道他說的是全凈的智慧,您讓我學到好多,我覺得您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高若飛終于收住眼神,慢慢笑了出來,真正的笑容,他開口回答
“我也喜歡,其實,其實我在這個家裏也很孤獨,米采說得很對,高梵不像我的兒子,你卻很像我的女兒”
“老師,不要這樣說,我覺得高梵真的很好,是我追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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