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唱歌的人
幾天過去,高識珠回來了,看到朱語的臉頰慢慢恢覆了血色,放心下來的樣子。護士來跟先生交待註意事項,回去要喝水臥床休息不要讓太太運動等等,他聽也沒聽就說行行走吧,把護士揮退了,決定送佛送到西,徹底跟這個女人把話挑明了攤牌
“說個地址,回家”
她仍然是那樣看著他,說了一個家的地址,輕輕地努力要坐起來,卻徒勞無功,高識珠把她抱回車裏,按著地址一路開回家,她翻找提包,找出一把小小的鑰匙,僅有幾步路,卻把她累得輕輕喘著氣。朱語按門進去,幾個月沒有人來,房子有一點點灰塵,她拿起水壺,轉過身要給他燒水倒水,高識珠卻馬上就要轉身離開
“行了”
他本來想說更多的話,比如直接給她說點最難聽的,醒醒,別犯傻了,瘋子,腦子摔壞了,我不是你丈夫,卻在那一瞬間看到她燒水的神態頓住了,才幾步路而已,她的嘴唇都白了,費力地拿著水壺,眼睛卻亮亮地看著他。他在最后一刻收回了說出的話,想到這個幾個月內從一個嬌小姐變成了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的女人,他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杯子喝水。
“行了,我,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杯子放回桌上,他盡量平和地跟她交待,門打開著,從電梯廳的門口看回去,只能看到她站在門邊看著他的樣子,和她小時候站在別墅門口差不多,高高瘦瘦的,只不過比那時候憔悴多了。
高識珠早年是個歌手,和米采一樣被酒吧老板慧眼識珠,從一群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結束了身為孤兒顛沛流離的日子,開啟了穩定的駐唱生涯,本身他就沒有父母沒有名字,只知道自己的姓氏,因此自己給自己改了名字。他一直以為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他這樣隨便就能唱歌,但后來他自己教過學生才知道不是,會不會唱歌有可能是天生的,因為有的人就是不需要學聲樂看譜子,拿起就唱,音色自然準確,比如他和米采,天才當然能賞識天才,這就是為什么他在酒吧一下就能聽出誰的歌唱得最好,誰的歌唱得不行。歌手這個行當也是老大難,行就是行,不行練一百年也不行。一般業內演出的時候真唱假唱是至少是對半開的,高識珠不愿意,從來真唱,唱功出色,常常讓鼓完掌的觀眾和臺下的同行錯覺,這不會是放的帶子吧,然而他又會故意拐幾個字,顯示自己是真的真唱,當然,嗓子好的人當然不愿意讓別人認為自己在假唱。不展示顯擺一下當然難受。后來自己開酒吧開酒店,他仍然不喜歡那種一池子人亂叫亂搖的風格,總會留一個給爵士樂隊用的那種靜謐的藍光木板臺子給他聽得入耳的駐唱歌手,讓他們有一個地方專門唱歌,開心唱歌,甚至與酒無關,只為唱歌。
會唱歌的人是不是上帝安排的天使這個問題高識珠也不好定論,但會唱歌的人脾氣一般都奇怪,特別奇怪,歌手屆論資排輩比大小也特別嚴重。后來他自己總結了,應該是和舞臺有關系,因為只要是歌手,無論是最紅的還是最落魄的,都至少享受過一次舞臺中間的感覺,而且歌手這個職業很特殊,它不是用演技,不是用美色,更不是用空虛的所謂思想才華,而是直接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天賦唱功來贏得巨大的歡呼,即時的歡呼。舞臺就像癮品,那是很可怕的,只要享受過一次,后半輩子這個人的性格都會被它深深地改變。有時高識珠坐在自己酒吧的一樓卡座上聽年輕人唱歌,那種下面一池子人鼓掌大叫的場子,聽著聽著就笑出來了,也常常會慶幸這樣一個事情,那就是還好他沒有紅,高識珠就像一個隱身的明星,每一個人聽見都會感慨我的老天呀這個人唱功可真不錯,然后一秒鐘之后把他忘記。沒紅,不一定是件壞事,因為唱歌的那段時間他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性格出現了改變,比如變得目空一切,不能容人,好妒善斗,貪愛面子。有時高識珠打開電腦,看著mick jagger頤指氣使地站在燈光閃動的萬人體育場正中央,伸出手指代替上帝指點著上天,仿佛世界之王,也會難以避免地想到他身邊的經紀人編輯調音師后期人員這一幫子人平時跟他相處時得有多困難,跟他講道理會有多難講通,沒有任何人會懷疑這位老板很可能隨時會提出一個明早必須把天王星搬到我家門口的無理要求,畢竟這個人的職業生涯已經至少經歷了幾百次全場人把他捧為上帝的場子,怎么可能不真的把自己當暴君對身邊人使喚吆喝。高識珠自認還是一個好老板,至少絕對比mick jagger強,因為他認識到舞臺對一個人的性格產生的毀滅性影響之后就會時不時反省自己,一出現自大吹噓欺負人的苗頭就把它按掉,一個唱功好而自察的歌手是難得的,一個不自戀的歌手更是稀缺的。
會唱歌的人的命運也是奇怪的,上帝似乎有意與固有印象作對,把歌喉隨機地分布在人群當中,甚至常常與歌手的長相與性格截然相反,比如長得甜的女孩聲音一般比較糙,長得糙的女孩聲音卻非常甜,在音樂學院技術理論流派學出來的人絕對不會唱歌,會唱歌的人一般也不用太去音樂學院。高識珠和米采比較幸運,屬于歌手當中開口不會讓人大跌眼鏡的那一類,米采適合唱爵士,音色獨特沙啞,長得也聰明伶俐,高識珠隨便唱,唱流行,音色自然溫和,穿透力強,但是很難形容。米采只說形容不了,只能說聽著給人感覺您很帥,雖然沒有您本人帥,只能這樣說。
會唱歌的人也都會說話,這是高識珠這些年接觸歌手多了以后唯一一個共同的感覺,說話自然的人,唱歌也很自然,說話曲折的人,唱歌也唱不利索,米采說話聲音就很獨特,像泉水叮咚,連綿不斷。因此歌唱與語言有關,有些語言如流水,天生適合唱歌,比如蒙語,有些語言如鏗鏘,天生只適合直敘,比如漢語。能把漢語唱好唱自然的人是需要天賦的,比如高識珠。
上次米采打電話來,他來幫她解了圍,后來米采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發作,愛上了那個財大氣粗的顧客徐老板,成為了他的外室女友,其實那不是件壞事,對演藝人員來說也算正常,也有人沾癮品,但他多年以來從來不沾,也警告自己的歌手和米采最好不要。這間酒吧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serendipity,機緣巧合,來紀念很多年前在北京在機緣巧合之下被老板選中成為駐唱而開啟的歌手生涯。
米采來了,咧開嘴笑著朝他比了一個ok,蹬蹬地上樓換演出服去了,她其實早就可以不來唱歌,安心在家當女朋友,但她還是隔三差五來,不為什么,因為喜歡,高識珠把袖子卷起來半倚在桌前,米采走出來開始唱,身上的流蘇都沒整理好,他笑了起來,這么些年接觸各色人物,他最喜歡的其實還是歌手,因為他們抽煙喝酒犯下再多錯誤,最深處仍然很純粹,像小孩,上帝給這撥人的命運的確是很獨特的,因為只有真的喜歡,才會以歌唱為生,一個歌手的一生其實唱不到偏離他自己真正氣質的歌。
“老板,我朋友怎么樣了”
一樓人聲鼎沸,米采準確地在一樓的角落找到他,高識珠抬眼看見,伸手把面前那杯沒有動的果酒推給她。
“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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