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dāng)然懂怎么判斷女人，唇齒輕微開合，聲音不大，但是很清晰，有點低沈，胸有成竹地看透她的心事，朱語的臉頰發(fā)熱，只能繼續(xù)否認(rèn)

“就是不行”

“為什么”

“不為什么，因為我還沒有和他離…”

沒有和我怎么，你其實早就和我怎么，他幾乎馬上想問，因為那句話的最后他沒聽全，但是止住了沒問，因為朱語拿著包站起來了，她的眼神與他相接，慌亂地看了他一眼，馬上心事重重地低下去，說了再見，后退著離開了。

內(nèi)蒙其實從前高識珠也去過，但不是太經(jīng)常去，有可能是因為內(nèi)蒙城市不多，有可能是因為內(nèi)蒙人不太喜歡聽天意生命愛情之類的歌曲，很少有機會請高識珠商演站臺，婚禮之類的他也實在不愿意去，僅有的幾次在呼和浩特，高識珠站在商場剪彩活動的幕布前唱完，當(dāng)?shù)厝艘膊⒉活I(lǐng)情，用稀落的掌聲和勉強的表情告訴他觀眾不喜歡他的聲音，他也沒什么情緒波動，跟主辦方感謝過了，場面話照例說完，當(dāng)晚就坐飛機回了北京。沈公裁在電話裏設(shè)想著下一個戲的劇情和配樂滔滔不絕，這回一定可以拍出一個幾代人的草原游牧史詩級作品，類比亂世佳人級的片子。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高識珠在電話裏溫和地同意，他的聲音即使在聽筒裏隔著失真的無線傳輸講著話也很獨特，主要是非常自然，非常準(zhǔn)確，沒有一點在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過聲樂的痕跡。沈公裁楞了一下說，哥們你真的不自己唱嗎，試一下吧，我覺得會很好，少跑一趟內(nèi)蒙古，別擔(dān)心劇情的事，我是老板，我想讓編劇怎么寫他就怎么寫，你來唱我大不了改改劇情寫個愛情劇本。高識珠笑了笑說這個真不行，這個唱不了，試過，聽著總是奇怪，因為他的聲音沒法唱先知和族長，只能唱愛人和丈夫。

沈公裁給了一個當(dāng)?shù)嘏笥训碾娫挘瑔査麥?zhǔn)備怎么去，目前原生態(tài)歌手很少了，隱居蟄伏在茫茫的大草原，非常難找，內(nèi)蒙地遠路曠，東西幾千公裏之長，不如坐飛機先到地方，找到向?qū)г匍_車，那一瞬間高識珠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想起那位堅持要獨自開車進藏卻死在路上的古典吉他初戀女友來，說不，不用當(dāng)?shù)嘏笥眩易约洪_車去。米采柔媚的笑從電話那邊傳了過來，把沈公裁招走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變了，從剛開始來酒吧那種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假小子模樣變得非常嬌媚，珠光寶氣地非常會來事，也變得讓人看不透了，高識珠掛掉電話，心想這也正常，這是非常正常的，畢竟她在聚光燈下太久了，那種眾星捧月的生活會給人一種可怕的認(rèn)知錯覺，那就是我想要的都能得到，我想要的必須得到，我會比別人得到的多。

夜風(fēng)呼嘯，路燈兩旁的人行路也空曠，高識珠看著汽車的儀表盤，在心裏算了算余量，這輛大切諾基是差不多了，等他從緬懷女友的行為藝術(shù)中回來，來回兩趟所加上的公裏數(shù)就可以把這輛車給徹底淘汰。雨刮器轉(zhuǎn)動，他想他愛古典吉他嗎，其實懸，當(dāng)時他花費了一小段時間走出她的死亡，之后的很多年裏并沒有夢到過她，只是有點歉疚，說不上來的歉疚，可能這也是為什么剛才會想到她，他總覺得當(dāng)時如果是自己開車和她一起，她可能就會安全下來。車輛在空無一人的左轉(zhuǎn)車道拐彎，古典吉他的面容就出現(xiàn)在那個人人都獻出一點愛的公交站宣傳畫下面，一群半夜從學(xué)校出來的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生正解放天性地唱著歡快的歌路過她，調(diào)侃似的襯托她的無趣和乏味。高識珠馬上眨了眨眼睛，這都十二點了，朱語竟然還在等車，伸出那細(xì)細(xì)的手指去，在風(fēng)中攔阻著沒可能出現(xiàn)的出租車，另一只手還握著禮儀小姐的制服披肩，手指搖搖晃晃，他馬上下車拽過她護在身前

“你喝酒了？還是別人又給你灌酒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廣告后面的大酒店，看歐式風(fēng)格的大門，上面巨大的霓虹燈現(xiàn)在不再閃爍了，燈管拼成一個獨特的貝殼形狀，就像油畫上捧維納斯那個貝殼一樣，圓潤奢華，是一個地產(chǎn)老板欽點的品味。

“沒有”

朱語的聲音小小的，一見到他又撒起謊來了，很快不說話了，因為這個謊言太拙劣，酒味都散在兩個人中間。

“誰灌的，你怎么不知道說話”

“我不認(rèn)識的人”

那應(yīng)該不是徐秉，高識珠沒想到她仍然在當(dāng)禮儀小姐，也沒想到她仍然不會說話，惹一個人生氣灌酒可以說是巧合，惹兩個人灌酒只能說明這個人嘴巴太笨，太不懂場合，人的命運往往存在于他的性格之中，比如這個女人很可能就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她越不會說話人就越覺得她不識抬舉，越覺得不識抬舉就會越說重話給她臉色看，越說重話她就越害怕越掃人興，直到讓人欺負(fù)為止。他看了一眼后面這張幾年沒有換過的公益廣告路牌，馬上抓過來她的手臂把她往回帶

“走，跟我回家”

她聽見那個回家馬上拼命搖頭，好像在苦苦堅守某種不能違反的道德底線，隱藏了一些不想讓他知道的事，她踉蹌了一步，一瞬間酒意上來，她的眼神控制不住地渙散了一點，那個被她抓住的道德底線忍不住地潰散了，她看著他慢慢皺起眉來，好像看呆住了，眼淚都一滴一滴地滾下來，直到被他塞進車裏。

“謝謝您，高先生，我明天早上就走”

“你不許再出去了”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倒在酒店地板上的血跡和畫面就出現(xiàn)在他眼前，讓他不由得開口做出了這樣一個命令，他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僅透過鏡子盯了她一眼，就讓她不敢再回答了，很久才說話，一副受良心折磨的樣子。

“我沒事，謝謝您高先生，放我下去吧”

“你和我不熟嗎，我看不是吧，你和我是很熟的，不用那么矜持”

哪種熟，他看著前路諷刺似的笑了一下，用暗示來揭掉她盡力維持的客套。朱語聽了，說不出話來了，只是轉(zhuǎn)頭看向那個貝殼霓虹燈的招牌，眼睛全是傷痛，她那個神情明顯也是想起了那天她流淌的血和失去的孩子，雖然后來他暫時告訴她只是摔倒了。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人的心理素質(zhì)是相當(dāng)了得的，因為很少有人能堅持在受過這種傷的地方陪著笑臉站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