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呼倫貝爾

沈公裁的生意朋友住呼和浩特，又高又壯的個子，走出家門的時候地面幾乎都在顫動，堅持要請先生和太太吃飯，朱語想否認，在想借口的一秒鐘之內被他捷足先登肯定了，曾經多少年前請他來給商場開業唱歌的那個老板竟然也在席間，一下就說高老師給我印象最深，因為當時請的人裏面只有你一個人真唱，只有你唱得最好，那群請來捧場的觀眾沒認真聽。老板看了朱語一眼又恭喜他說新婚快樂，太太漂亮，和你看著很相配。

要不要開我的車，沈公裁的朋友說，本地路況不好，原生態歌手一般住在非常偏遠的牧區，我的車比較適應環境，汽油輪胎之類的都吃得消，高識珠說自己開的也是越野車，只要帶的油正常就沒問題。幾個朋友看向酒店墻上玻璃框裏裱著的內蒙古地圖，站起來指了指呼倫貝爾，幾個城市最東邊最上面的一塊，海拉爾市標在那塊輪廓最裏面。朋友吃了一口飯，告訴高識珠來我家好好住一夜休息休息，別害怕我們很好客的，明天再去海拉爾找我另一個朋友烏尼德，他在海拉爾音樂學院練馬頭琴，烏尼德是本地人，帶你們去找本地真正的歌手。

朋友收拾了別墅的一間大臥室給先生和太太，朱語的眼睛眼窩因為長途旅行都累得困倦乏力，顯出一點點深痕，看著朋友好心好意給他們騰房間的動作，只能難言地回答謝謝，飛快地出去洗澡以拖延時間逃避不愿意和他待在一間屋子裏。該逃的還是逃不掉，高識珠換好衣服回來，朱語本來都已經困得靠在床頭打盹，馬上從床邊站起來，完全忘記了上半年的日子，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似的拘謹而防備地看著他，月色清淺，內蒙的月光透亮，高識珠只是走過去躺在一側，閉著眼睛笑了出來，告訴她放心吧，你沒有那么大吸引力，我開車比你更累，我也想睡覺。

意識就此模糊，早上醒過來時她竟然窩在沙發睡了，不知道在這方面有多不信任他，甘愿用如此難受的姿勢睡一夜，他走過去把她搖醒，朱語瑟縮了一下醒了過來，迷糊中看到他英俊的臉容好像想微笑一下，好像她前天聽到那個你把我灌醉時的表情，但馬上那個沒有離婚的道德底線又把她為難住了，貞潔牌坊，他難以控制地想起了這四個字，貞潔牌坊這種東西其實并不能證明女人的貞潔，因為如果它能，那么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就是擁有滿地球貞潔牌坊的人。

“走，起來和我出去”

朱語醒全了，他毫不見外非常熟悉地吻吻她的嘴角，帶她出去。

秋天的呼倫貝爾美得像一塊琥珀，到海拉爾的一路如在夢中，朱語終于有一點點微笑了，坐在副駕駛，握著窗戶一眨不眨地看著外面金黃的樹林，那是大片的楓樹和樺樹，葉片在秋天會籠罩上一層淡淡的白色薄霧，寧靜遼闊，一路延展而上，直到遠山深處大興安嶺的雪線。

烏尼德握著馬頭琴從海拉爾音樂學院走出來，舉了舉手機說，呼和浩特那邊剛來的電話，估計路上時間到了，要我接先生太太，沒有想到那么巧，高識珠介紹三人認識，烏尼德先請他們進學校坐，興致勃勃地拉了一首馬頭琴，介紹馬頭琴的品階和音弦，這種樂器音色獨特膠潤，但非常難學，學好要吃很大苦頭，烏尼德的手指關節都快變形了，指紋也磨得粗粗糙糙的。朱語非常認真地聽他介紹，聽音樂知識，拼命學習的樣子，好像害怕趕不上烏尼德和高識珠這兩個音樂從業者的腳步，好像害怕兩人會覺得她蠢。

“不用因為害怕跟別人沒共同語言就使勁兒學你不想學的東西，朱語，我其實不懂音樂”

她楞住了，不知何時高識珠已經完全看出來她的性格和心思，好像他在無形中長了一雙心中的眼睛，在看著別人的時候也在悄悄留意著她。烏尼德本來也是為了和歌手套近乎才一直從樂理知識上找話說，此時和朱語一樣楞住了，一下不說話了

“您不懂音樂怎么唱歌”

高識珠被他這個問題問住了，門口傳來敲門聲，三人站起來湊近開門

“不懂音樂，也可以唱歌吧，沒人規定非得懂樂理才能唱，不然，人長嗓子干嗎”

排練房的墻壁上貼滿鏡子，高識珠抬眼就能看見朱語抿著嘴靜靜地看著他，在他背后好像想微笑一樣，門外是學校校工，告訴他們樓頂水箱要檢修，要用這個房間放雜物，烏尼德正好借此把他們帶出去，作向導帶他們去巴爾虎旗找當地歌手。

秋天牧場金黃，短短的金色草茬鋪在公路兩側無邊無垠的起伏地面，天地遼闊，前頭后頭沒有一輛車，汽車開出去百公裏以外，烏尼德才驚覺今天有要事，連連道歉地說記錯日子了，今天晚上要去參加一個老師的葬禮，高識珠點點頭二話不說調頭往回開，多花兩個小時送他回去，烏尼德滿心滿臉都是誠懇和歉意，站在音樂學院門口想了一會兒，也像那位呼和浩特朋友一樣寫了一個聯系方式，要他們別耽誤事，到地方給自己哥哥納森聯系，哥哥在本地林場開拖拉機，人非常好，趕在天黑之前一定會接到你們。高識珠問了一下朱語累不累，今天還想去嗎，朱語接過烏尼德的紙片說沒事，我們今天去吧。

光線明亮，此時是夕陽最燦爛的時刻，金牧場溫暖廣瀚，貼地的絨草微不可見地搖曳著碎黃色的光芒，散發著淡淡的干燥香味，那樣的景色終于讓朱語笑出來，原來她笑的時候是這樣的，她微笑時嘴角勾起的那一點點細紋變得更加明顯，像酒窩，又好像不是。其實她也不過才二十三歲，還那么小，又養尊處優不見天日地長大，剛剛大學畢業這一年這個美國前夫實在把她折騰苦了，眼角眼下都是睡不好的樣子，即使在金黃的夕光之下，還是顯得蒼白而憔悴。意識到高識珠在看自己，她慢慢收回那個笑，過了一會兒竟然說了一句，別看了，不要看我，開車。

高識珠笑出聲來了，他早已經親近過她，非常親近，她在他面前其實非常乖。只是她正常一點以后想起來還沒離婚，過不去心裏的檻，正在無聲地和自己較勁，他在等待她落敗地跨越自己給自己定的道德底線的那一刻，他不確定那會是在什么時候，但是他可以肯定以這個人淺薄的意志力不會抵抗太久。他的笑聲余音不散地飄散在車裏，朱語手忙腳亂地按著電臺想給自己找點庇護所，又突然醒悟過來這是呼倫貝爾，地大曠遠，沒人知道調頻波段。

“沒事，聽不著電臺不難過，我給你唱，想聽什么？什么都可以”

他即使不看她，看路也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諷喻地逗著她說，朱語想起那個只唱了三句的你把我灌醉臉很快就紅起來，臉頰在夕陽下色彩繽紛，立刻搖頭說不用，不是想聽電臺。

“你干什么呀”

她握著車門驚呼一聲，高識珠把越野車拐到草場上去了，車裏顛簸起來，他平靜地按著方向盤告訴她接受吧，沒辦法，昨晚我看了三次地圖反覆確認過，這個時候真的就必須這么走，就只能這么走才能到地方，一路無聲，牧場的原野漸漸深了，矮坡把來時的道路慢慢隔在身后，前后草原廣闊，巴爾虎旗的夕陽將最后一點余溫輕柔地播撒在細小的草尖和高直的樹稍上，車突然不再那么顛簸了，朱語臉上的紅色卻還沒有消退，她看著他吸了吸鼻子，幾乎又要那樣微笑出來，張嘴，好像想跟他說點什么話。

下車，高識珠把車停住了，朱語不知道為什么，只能也下去，他突然笑了，非常輕松地告訴了朱語一個非常嚴重的情況，吉普車就像一家詐騙公司，很多時候其實并沒有賣家宣傳的那么結實耐用，甚至有時候是比較脆弱的，他如實地告訴朱語我后悔了，我應該在呼和浩特開朋友的本地車來，因為我了解這輛車的脾氣，它一定是要拋錨了。

她的臉色一下子著急了，天空地遠，陽光已經沈落下去，草場都變成了淡淡的銀色，她馬上拿出手提包翻找手機和那張通訊紙條，烏尼德的哥哥納森，她把手機放在車前蓋上，一遍展開紙條撥號一邊說，納森是林場工人，他會修發動機，如果這裏離得近，他可以來修車，可以帶我們回去。

撥號鍵按下去一會兒，她才意識到沒有信號，畢竟地處偏僻，在這裏這也算是常事，朱語無奈地合上手機，高識珠已經從后備箱拿出工具包放在前蓋，想了一下就沒有匆忙打開，而是先拿走水箱去附近找河流取水。蝙蝠的影子在月光中穿梭，手機被她不甘心地拿過來，再次撥著納森的電話，還是沒有信號，朱語跟自己過不去一樣地反覆撥，走到附近的幾個位置高高低低地反覆試，仍然打不通，她從小其實有一個習慣，沒人知道，只有朱試金知道，就是急起來容易忘事，忘非常簡單的事，急起來容易掉眼淚，為非常簡單的事情掉眼淚，朱語眨掉眼睛中的水霧，驚喜地發現是紙條拿錯了，這張是純白紙，這是前幾天呼和浩特朋友給的烏尼德的電話，走回去仍抱希望似的翻找著手提包找到今天烏尼德給的那張橫線紙，上面記著納森的電話。她重新走出幾十步遠拿起手機，才發現想起這樣一件事，那就是最關鍵的不是拿錯電話號碼，而是沒有信號，納森的電話信號一樣的微弱，撥了一聲就掛斷了，朱語合上手機暗想自己確實笨，眼中的霧氣又聚集起來。

她走回車旁，四圍寂靜，月光在草場上泛著銀色，笨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時候不是，聰明人其實不會真的包容笨人，因為太愚蠢的人沒有人喜歡，愚蠢的人甚至都沒有聽懂聰明人對話的資格，直接被他們的世界排除在外，只能被他們憐憫屈就，高梵和蔣諦聞那美麗冷漠的眼容像鋒利的銀光一般沒來由地閃過她的腦海，看穿她所有的攀附和討好，時隔一年仍舊把朱語嚇得踉蹌了一下，那些記憶剛回來時幾乎讓她徹夜無眠，那真是滅頂般的痛苦，她真是笨，她想，其實他一直是這樣冷漠的，從一開始認識就是，她卻一直聽不出來，硬要給他加上愛她的解讀，怎么可能不讓他厭惡。還好過去了，她畏懼地想，自己再蠢，也知道那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