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

太子如被利刀剖開胸腔, 被人拽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疼得塌下雙肩，身子顫動, 元嘉雙眼一酸, 快要落下淚來, “哥哥若這樣，我也要傷心死了。”

太子恍若未聞, 只垂著腦袋，任由眼淚砸到地上, 渾然無半點太子殿下的尊貴儀態(tài)，元嘉也伏地一跪, 伸手輕輕握住太子的手腕，將太子覆面的手掌挪開，拿衣袖一點一點拭去太子面頰的淚水，輕輕哄道, “哥哥若想為我做些什么，不妨把柳璟找來，我問問他, 倘若鐲子找回來了，我會很開心，很開心……”

“嘉嘉……”

太子驟然聚攏了心神，攥緊了元嘉的衣袖, 半晌側(cè)過狼狽的面容, 喚來隨從，吩咐他去找柳璟, 元嘉起身，在旁補道, “問清楚柳璟鐲子的事，倘若有鐲子，讓柳璟一并帶來。”

隨從知曉圍山一事，當(dāng)即聽令去了，元嘉卻不知柳璟身在滁州，只當(dāng)要費些時間功夫，命隨從領(lǐng)著山梔回去休息，山梔離開后，她動了動被太子攥住的衣袖，要太子起身落座，太子一言不發(fā)地做了。

兩人無聲地坐在窗下，夏雨已停了，縷縷夏風(fēng)從窗外拂過來，帶來雨后清新的氣息，元嘉動動鼻尖嗅了嗅，泛紅的桃花眸子彎了彎，太子定定地望過來，失了神般痛苦呢喃，“嘉嘉，孤……”

元嘉不愿太子陷入愧疚自責(zé)的泥沼，對著太子笑起來，她生了一副好容貌，素日端著容色，神色冰冷，也不曾損一分艷色，笑起來更是艷絕春光，與皇后像了幾分，這讓太子一瞬緊閉雙眼，心裏發(fā)了狂地叫囂，這是妹妹，孤的親妹妹，受了那么多苦的妹妹……

元嘉心知他倍受煎熬，本欲出聲安撫，轉(zhuǎn)念一想，適才安撫并無作用，還是讓哥哥獨自平息情緒，自己靜靜地陪著哥哥就是了，叫哥哥知道自己就好好地坐在他的身邊。

房裏寂然下來。

暴雨沖刷過的諸峰巍峨秀麗，山路上傳來隱隱的馬蹄聲，柳璟身處被圍攻將死的絕境，他喘了口粗氣，倚著山壁坐好，不顧身下血水污糟，扔了長劍，抬起流血的胳膊從懷中抽出信紙，慢慢地展開，信上留著殘血，還有那兩個誅心的字……

幾步之遠(yuǎn)，傅知慬狼狽地靠著隨從，捂著流血不止的手腕，冷冷地望過來，隨從驚懼地勸著，“大人還是快下山就醫(yī)吧，倘若晚了，這手腕……”就廢了。

傅知慬不語，側(cè)頭看了一群新增的府兵，示意他們上前圍了柳璟，府兵疾步上前，離了柳璟兩步遠(yuǎn)，柳璟一眼未看來，只垂頭用指腹摩挲著那兩個字。

散下來的黑發(fā)遮了他的面容，他瞠目瞪著那字，灼灼視線要把信紙燒了個窟窿，轉(zhuǎn)瞬目光又緩和下來，柔柔的，仿佛望著的不是字，而是元嘉，他在心裏呢喃，蘗蘗，你讓我死，我便死好了……

死在這兩個字下……

柳璟再沒料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不是死于病重，不是死于朝堂，也不是死在裴府，世間死法千千萬，元嘉獨獨要他死在自己的命令下……

柳璟如棵蓬勃茂盛的大樹，以摧枯拉朽之勢失了生機，他揚頸望了眼天幕，凌亂的黑發(fā)滑下來，露出一張頹靡無色的面容，山谷上空一群覓食的鷹群盤桓已久，他禁不住想，倘若自己死了，裴檠被他支去了楚州，自無人替他收尸，倒是這群老鷹會吃了他。

柳璟嘲弄地閉上了雙眸，耳邊忽地傳來陳年裏裴蘗的聲音，她趴在床頭抱著柳璟的胳膊，要柳璟快快好起來，柳璟捉弄她，“你的香白上了，上了這么多次，也不見菩薩保佑我一次。”

裴蘗氣惱，“是你自己不註意身體，總累著自己，不要對菩薩不敬，我還要求菩薩保佑你長命百歲呢！”

裴檠在旁也附和，“是啊，怪你自己，你再這樣累著自己，我和小蘗要氣死了！”

柳璟笑了起來。

長刀橫在了柳璟的脖頸上，柳璟猶如未知，神思浸在陳年的聲音裏，心頭悔恨交加，只余一聲哀嘆，好裴蘗，好裴檠，往年對自己掏心掏肺的裴蘗裴檠……

是自己固執(zhí)己見，執(zhí)迷不悟，惡劣專制，傷了他們的心，他讓裴蘗恨自己，他讓裴檠失了胳膊，倘若自己死了，他們會傷心么？倘若裴檠從楚州回來，知曉自己騙了他，聽聞自己死了，會傷心么？倘若傅知慬帶回自己身死的消息，蘗蘗聽了，可有一絲反應(yīng)？可有一絲憶起從前？她那么心軟，會為自己怔然一瞬么？

柳璟霍地憶起，往年裴蘗從廟裏回來的那一幕，“裴璟，我和菩薩求過了，你要長命百歲！”換來他不甚在意的一聲，“倘若我死了呢？”裴蘗大叫，“你不會死，你不要死，無論如何，我都不要你死！”

長刀已割到柳璟的脖子上，血線淌了下來，眾人不覺松了口氣，傅知慬正欲轉(zhuǎn)身離開，柳璟猝然睜開眸子，神色陰戾地一把握住那府兵手腕，迅疾地一扭，府兵失了戒心，始料不及，慘叫一聲，長刀落地那一瞬，柳璟撈起長劍起了身，身體搖晃了幾下才穩(wěn)住，口中只有一聲，“我還不能死……”

傅知慬面色極其難看，“這就由不得柳大人了！”示意眾府兵起身，柳璟將信紙收入懷中，正欲提劍，陣陣馬蹄聲奔來，轉(zhuǎn)眼到了跟前，那隨從跨馬而下，不敢耽擱時間，直沖柳璟而來，“奉公主之命，詢問柳大人一事，柳大人可還記得當(dāng)年為公主尋的鐲子？可有尋到？”

傅知慬面色一沈，暗道不好，倒是柳璟聽罷罕見地怔然，隨從急急催促一聲，他方豁然大悟，笑了一聲，“自是尋到了，在裴府放著，公主可要要？”

隨從一喜，“公主與殿下都急著要，柳大人快下山去拿鐲子！”瞥見柳璟一身血污，揣度太子心思，“柳大人拿了鐲子，記得換身衣服，莫驚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