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搭一手在她肩上,她回手相挽,兩人一立一坐共同看報,欣賞由陳氏兄妹口述記者筆錄的他們狼狽為奸的經(jīng)歷。
“這寫得都是什么呀?居然說我生性風(fēng)流、長相狐媚……”她越看越氣,仰起臉來問他:“你看呢?我風(fēng)流嗎?狐媚嗎?”
那是陳麗芬的說辭,陳彥柏都未必同意。可又能怎樣?嘴在人家身上,報界只要能捕捉大眾的註意力,并不愿意勞心費力去探求所謂的真相。神經(jīng)脆弱一點的,或說這些人言可畏;在他,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說句難聽的,只當(dāng)他們放屁。
她是第一次上報紙,難免較真,且得適應(yīng)一陣子呢,他裝模作樣地研究她,道:“也許有點,不過外人是看不出來的。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這都能開玩笑,她把報紙往他臉上扔去,他脾氣好得很,接過報紙,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難道不是嗎?你剛才在樓上,‘狐媚’兩個字都說輕了呢!”
她又羞又臊,指著他鼻子說他滿嘴胡言,不會說話以后不要說話。他奉命閉嘴,一雙眼睛笑意滿溢對住她,他那雙眼啊,春花爛漫也沒那么漂亮。她報紙上寫些什么暫時忘卻了,先還努著嘴,終究撐不住,噗呲一聲也笑了,早餐在廚房旁邊的小餐廳裏,今天天氣好,這餐廳三面環(huán)窗,陽光灑滿了每個角落,笑語曖曖中,傭人送上早餐,兩碗白粥,四碟小菜,四個花卷饅頭整整齊齊放在一張云母石圓桌上。
“先吃東西,我是真餓了。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就沒有東西落過肚。”他耍開了,笑開了,拉開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可憐的人兒,餓到現(xiàn)在,虧他還唱了兩出戲,經(jīng)過無數(shù)應(yīng)酬,趕了一夜的火車,就為了在緊急關(guān)頭陪伴她。她自己只吃粥,把花卷饅頭全都推給他。
食無語,一是兩人自小奉行的好規(guī)矩;二是端起碗來,各人心中又浮現(xiàn)了各人的主張。再熟稔的關(guān)系如夫妻,有時候歡聲笑語也像過場。默默地,他一碗粥幾個花卷三下兩下祭過五臟廟,看她那裏,幾口粥夾一筷子小菜,放在嘴巴裏,她平時吃得慢,也不是這個慢法,磨磨蹭蹭好像用舌頭數(shù)珍珠一樣。
她是多思之人,也是面皮至薄的一個人,平時一句重話聽不得,看到這些,不大哭一場已經(jīng)算她堅強。剛才被他插科打諢分散了註意力,可是這日后光景,光靠插科打諢是過不下去的。
總要談一談,他想,事關(guān)兩人未來的方向,雖然他心裏已經(jīng)有了傾向。
“怕了?” 他問她。
是有些怕的,昨晚想了一夜,心理上算是準(zhǔn)備好了,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食欲反正是沒有的,她放下碗,略帶惆悵地望著他。
“我不能教你不怕,怕是正常的。”他看看散擲一側(cè)的報紙:“但這些只是開始,往后走……”
報界的瘋狂、戲迷的瘋狂,他是一再警告過她了,但是夫人的威脅是最棘手的,也是他當(dāng)時沒有想到的,他不知道該跟她怎么提,提起來不寒而栗。
“虹影,我是盡量地想控制局面,可是事違人愿。我這次去了一趟南京,才知道經(jīng)營我們的婚姻,比想象的要難得多......太難......”
斷續(xù)間,說了兩個“難”字,他不愿說得太露骨,聲音益加低沈,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想好了,也已經(jīng)鼓足了勇氣,可是當(dāng)著她的面談起這件事,他的勇氣有消逝的痕跡。
“我自己是不怕的。”他坐在窗邊,揚起高峻的鼻,借用一點和煦的陽光,拖回一點逝去的勇氣:“死也不怕,怕什么呢?可是我現(xiàn)在有了你,我心裏最忌憚的,是殃及到你......”
情不自禁去觸摸她放在桌面上的手,這么陽光普照的房間裏,他身上熱得滋出汗來,她的手涼得跟冰一樣。他凝目端詳她的神情,她原是蹙著那兩道修長的秀眉的,聽了他這幾句話,她的眼睛,乃至嘴角,都繃得緊緊地,流露出幾絲不著眼的慌張。
到底是不經(jīng)世事的小女子,認識他之前,大家族裏受過傾軋,但是婁家這點事,跟爾虞我詐的社會比,跟權(quán)勢通天的秦夫人比,恰似小池塘比之大海,算得了什么風(fēng)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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