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陽有一瞬間的發(fā)懵，而后他明白過來張閱寧的意思。他當然思考過張閱寧于他是什么樣的存在，絕不僅僅是愛情的關系。他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共享生命感覺的人。他們牽手，擁抱，探索欲望高潮。一起面對難題，為彼此思考未來，將希望付諸于對方身上，期望他們都能夠變好，所有關于人生的美好都想要對方得到。

所以張閱寧其實是他活著的全部感覺了。他的愛與掙扎，妥協(xié)與屈服，放肆與自由，都在張閱寧這裏得到釋放和緩沖。

他們是難以割舍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和張閱寧說清楚之后彼此分開的結(jié)果，一定又會像那次得知爸爸去世而明來與他永遠絕交那樣絕望。

就像整個世界都塌了，廢墟壓在他身上，他成為一種有實體的能活動的虛無。前幾天和張閱寧說分手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好了干脆就放棄活著的準備。只是……在自己打算完成的這最后一件事情當中，張閱寧又沖進來了。然后他被帶著回家，又被給予重拾生命的希望。

或許有點夸張，但確實如此。他怎么也無法想到有一天他會失去全世界，得到張閱寧。也無法想到短短一年，他十九歲的靈魂就已經(jīng)蒼老。

他以為他愛不動，可是當他的目光再次註視張閱寧，張閱寧的面孔印進他的腦海他的身體時，他就有了想要吻他的沖動。

面對張閱寧，他有一種無可抑制的生命沖動。

他捧上張閱寧的臉，輕輕地對他說：“我大概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至少目前，你是我生命的全部。”

一瞬間，張閱寧崩潰地哭了起來，仿佛有顆水晶在他嗓子裏碎裂。

“別哭?！背蹶枔崦募贡嘲参浚叭绻艘欢ㄐ枰獝矍椋欢ㄒ谑澜缟线@么多人當中挑一個來愛，那一定會是你，必然是你，這是百分之百的確定事件，我也非常非常喜歡和你待在一起?！?

初陽微微笑著，繼續(xù)溫聲說：“只是我目前的狀態(tài)不值得你去愛，但我會尊重你，如果你想要繼續(xù)愛我，繼續(xù)在我身上花時間，那我一定愿意接受，而且我非?？释液闷饋恚缓笥米詈玫臓顟B(tài)去愛你，去配得上你的愛。但是我希望你遇到更好的人?！?

“那，那你去了國外，就能好起來了嗎？我們還是需要醫(yī)生的，是不是？”張閱寧說。

“之前醫(yī)生說我需要換環(huán)境，需要遠離能夠刺激我的人，怕我再失控對他們做出什么傷害行為?！?

張閱寧茫然地看著初陽，“你不會傷害我的，而且我的選擇……”

“哎。”初陽食指搭在張閱寧嘴唇上，連哄帶騙似的，“等我們相處幾天你再去做決定，好不好？”

張閱寧完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知道初陽變了，變成被現(xiàn)實拉扯開的薄薄一片云，徐徐浮在世界上方。

他心無旁騖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這個世界裏狼狽不堪、掙扎求愛和翻滾求生的人們。他已經(jīng)淡然薄利，理性豐饒，不需要任何能填充他的東西。

而張閱寧自己呢，仍是一只從垃圾堆裏逃出來的蟲子，有一個大大的無知而貪食的胃，需要他曾經(jīng)癡戀的純白如雪的男生完全填餵他。

美麗的云，怎么能和垃圾堆裏的臭蟲子在一起？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十九歲的思維無法正確理解到自己到底該如何思考和選擇，就像他無法接受自己和初陽為什么總是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在一起。

如果初陽要出國，那就出好了，他馬上就準備申請國外的大學，兩年后他照樣可以和初陽在一起。但是為什么什么都還沒做，就是覺得應該要放手，應該要尊重彼此的選擇，應該要讓彼此都有機會去遇到更好的人呢？

他為什么要有這樣的想法？

固執(zhí)有錯嗎？

是不是二十歲或者二十一歲，他就不會這么想了？

他就能夠坦然接受固執(zhí)地糾纏是錯誤的這樣的認知？

就能夠真的讓自己去喜歡上另外的初陽所說的比他更好的人？就像爸爸出軌，初陽媽媽坦然和兩個人在一起這樣開放式的愛情？

人的成長原是如此覆雜又難以捉摸的事情。

而人的愛又何嘗不是……

思來想去，他只覺得，自己錯了。

他想認真地給初陽道歉：“初陽。”

“嗯？”

“我錯了。”

“什么？”

“如果那次我堅持回去找你，陪在你身邊，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怎么這么說呢？”初陽捏捏張閱寧的脖頸，感到微微潮濕，也許是暖氣開得太足，張閱寧都出汗了。

“張閱寧，你要知道，至少我沒有放棄治療，這是最好最好的結(jié)果，我仍然抱有自己能夠變好的希望。只是我沒以前那樣心懷理想了，從前我想像我媽一樣為國家科研做貢獻，然后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和朋友們走南闖北看世界。但是現(xiàn)在，我思考過很多很多次，喪失腦子裏的知識系統(tǒng)了之后，我唯一會做的就是種花種樹，所以我是這么想的，如果我好不了，我就去學一點園藝，你知道，做一些擅長和喜歡的事情會讓心情平覆下來，醫(yī)生也說這樣對我的治療非常有好處。如果治好了，我肯定會繼續(xù)念書，也許會重新讀國外的本科，用高考成績來申請沒那么困難。所以，其實我真的給自己準備好了兩條順暢的道路，我仍然覺得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目標，我會忙碌起來，我會精力充沛?！?

初陽忽而溫和地笑了起來，“張閱寧，很奇怪，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怎么就那么有動力呢？總覺得，我要不了多久就會好的?！?

張閱寧微微抬起頭，伸手擦了一把眼淚后註視初陽，“那你就按照你的計劃去走，然后我好好念書，如果到時候你治好了仍然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去國外陪你。”

“謝謝你理解。”初陽也認真地註視他。

“你知道，我永遠理解并支持你，初陽。”

“我也永遠相信你，閱寧。”

2.

那天晚上初陽和張閱寧說了很多話，要把他消失這八個多月經(jīng)歷的一切全部都告訴張閱寧。

張閱寧就只是聽，聽他怎么到達的西藏林芝，然后看到日照金山，跑到山下去試圖尋找他爸的尸體。之后又從他在西藏經(jīng)歷的一切轉(zhuǎn)到他回徑州，去到他媽媽的工作室，打開他爸一直不讓看的相機，知道了原來他媽媽和他爸的關系。中間偶有幾個時刻初陽會突然停下來，呆呆地望著張閱寧，仿佛在打量張閱寧有沒有在聽。

可是當張閱寧問他怎么不說了的時候，他會突然來一句：“你覺不覺得，我老了？”

或者是一句：“我覺得自己是一條魚，你是養(yǎng)我的人，你是我的主人?！?

突然，他又說回西藏。

“你知道南迦巴瓦峰是什么樣的嗎？”

“什么樣的？”張閱寧認真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