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希仁被帶上公堂,是柳竹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牛敦厚看他狀詞上寫明要告歹人殺害他的好友溫霄寒，冒用其身份,欺君行騙，質(zhì)問：“溫霄寒是你什么人？你們幾時認識的？”

樊希仁說：“晚生籍貫杭州，家住錢塘門外的甘泉村，八年前溫兄曾在村后的山間結(jié)廬耕讀，與晚生交往年余，情義深厚。”

他呈上過所1證明身份，牛敦厚指著柳竹秋問他：“你說這個溫霄寒是假冒的,有何憑證？”

樊希仁逼視柳竹秋，篤定道：“此人身形樣貌都與溫兄相去甚遠,大人可問他杭州山居的情行,她鐵定答不上來。”

牛敦厚命柳竹秋作答。

柳竹秋認真審視樊希仁,泰然輕笑：“大人應該先讓他道明情況,否則晚生說什么他都能信口否認。”

牛敦厚傳來紙筆，命他二人同時描寫那甘泉村周邊的景物、溫霄寒所居草舍的外觀,以及他的生辰、家庭情況、日常習慣。

柳竹秋奮筆疾書，半個時辰內(nèi)寫完三千字,率先交卷。

樊希仁見她如此自信，不免驚訝,也趕著寫完交上去。

牛敦厚對照兩份供詞,說法雷同,柳竹秋的還更細致些。

當年她是經(jīng)過再三考量才決定冒充溫霄寒的。

溫霄寒臨終前曾向她和柳堯章介紹過一些生平。

他幼年失母,五歲隨父離鄉(xiāng)漂泊，七歲時父親意外辭世,他被姑蘇碧云寺的和尚收養(yǎng)。十三歲離寺闖蕩,多年來居無定所,又因生性孤介，未曾與人深交。十五歲時在杭州城外的山村結(jié)廬隱居，潛心讀書。十六歲回成都訪親，寄宿在姑姑家中，連續(xù)通過縣試、府試、鄉(xiāng)試，之后在進京赴考途中染病身故。

她借用其身份后即派蔣少芬以回老家燒香還愿為由前往溫霄寒曾長期居留的處所調(diào)查他的經(jīng)歷。

當年撫養(yǎng)他的碧云寺和尚已圓寂。

他在成都的姑姑姑父經(jīng)營一家小飯館，夫妻都是老實人，且膝下無兒女。柳竹秋便以溫霄寒的名義每年寄一筆贍養(yǎng)費，使他們相信侄子還健在。

甘泉村做為溫霄寒曾久居的地方更獲得重點關(guān)注。環(huán)境地貌、風土人情、溫霄寒居留期間當?shù)匕l(fā)生的大事要聞她都盡量搜羅，雖未去過那里，掌握的情況比當?shù)厝诉€多。

牛敦厚見她通過這層考驗，轉(zhuǎn)問她是否認識樊希仁。

柳竹秋笑道：“同村而居，只打過幾次照面，子曰：‘損者三友’2，這樊相公正應著“辟妄’一類，晚生因此不敢與之結(jié)交。”

蔣少芬曾調(diào)查過甘泉村里的讀書人，帶回的情報里正有關(guān)于這樊希仁的，說他是個不務正業(yè)的敗家子，讀了十幾年書只勉強考中童生。成天好高騖遠，又喜給富貴人家做擁躉，混吃混喝，是個沒德行的小人。

孟子說：“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膫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庚哉。3”

柳竹秋初見此人，就看出他目光飄忽不正，果是佞邪之輩，以溫霄寒的性格絕不會與之為伍。

樊希仁在老家得罪惡霸，近日跑來京城碰運氣，聽說溫霄寒混成了名士，便留神訪問，從而察覺有人冒用他的身份。昨日去錦衣衛(wèi)衙門首告，被人教唆來順天府衙告狀。

他原本穩(wěn)操勝券，不意被柳竹秋反嗆，急道：“大人，他想必事先調(diào)查過溫霄寒的生平事跡才偽裝得如此之像。晚生的村鄰也有認識溫霄寒的，大人可去杭州找?guī)讉€來指證！”

千里之外提拿證人是樁麻煩事，真要如此，也得挑更穩(wěn)妥的對象。

牛敦厚思籌一陣，問柳竹秋：“溫霄寒，聽說你在成都還有些親戚，都是誰啊？”柳竹秋扮溫霄寒時對外宣稱老家尚有一姑母，此刻不能改口，仍舊如此交代，還應要求道明了姑媽溫氏在成都的住址。

牛敦厚即刻發(fā)牌下去：“明日就著人去成都提解溫氏入京，讓她來指認真假。待到溫霄寒身份明確再繼續(xù)審理柳丹的案子。”

他宣布退堂，將嫌犯送回監(jiān)牢關(guān)押。

柳竹秋的對頭們也非等閑，兩天內(nèi)真假溫霄寒的傳聞已流布全京，許多認識他的人也在琢磨：過去都沒聽說過溫霄寒來京前的底細，被冒名頂替確實說得通。

這日慶德帝正領(lǐng)著兩個兒子在御花園里觀賞錦鯉，順便聽錦衣衛(wèi)奏報近期城內(nèi)的大事件。錦衣衛(wèi)先重點陳述了溫霄寒和賈棟的官司。

去年鄉(xiāng)試漏題案才過去不久，補考又生事端。

慶德帝低聲數(shù)落：“這幫人真不消停。”

一句牢騷表明態(tài)度，周圍人都明白最令皇帝著惱的是他本人的威信和朝廷名譽再度受損，舞弊事件本身還排在其次。

朱昀曦預感柳竹秋這次要遭殃，先保持沉默。

潁川王朱昀曤笑道：“這溫霄寒連續(xù)兩次揭露科舉舞弊，還都是為著他人抱不平，真乃公義可嘉。”

他語氣真摯，卻起著拱火效果。

慶德帝哼笑：“不過是書生意氣罷了。”

又有宮人來報：“賈令策在太和門外求見。”

慶德帝知道這人是來為兒子求情的，淡然傳旨：“叫陳良機帶幾個翰林去考考賈棟，若他寫得出好文章，那溫霄寒多半是在誣告。若寫不出來就讓牛敦厚接著往下審。至于賈令策，讓他回衙門辦公去吧。”

皇帝不愿丑聞擴大，想在遵循是非原則的基礎上盡量維持平穩(wěn)，無形中給朱昀曦上了一課。

他的擔憂還未完，錦衣衛(wèi)接著啟奏：“牛敦厚審理此案時，有一名自稱溫霄寒鄉(xiāng)黨的樊生去告狀，說現(xiàn)在京里這個溫霄寒是假冒的。如今滿城人都在議論，不少人相信樊生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