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夜，西燕軍帳中仍是燈火明亮。白日裏攻城受阻，眾人心中皆不豫，面上帶著沈郁之氣。尉遲遠心中也煩躁，見此景更是不由暗罵，陣前一個個不見能耐，此時一個個愁眉苦臉有何用。可也不能再出言抱怨，更不能叫部眾挫了銳氣，只得做著坦然神態(tài)道：“洛城難以攻取本在料想之中，各位不必為這一點挫敗折士氣。這城池已是我等眼前之物，不過是因上面長著點硬刺，要拿在掌中需花點耐性心思。如此，好生籌謀便了。”環(huán)視眾人又道，“今日已知強攻一道破綻太多不易行得通，那便再尋他道。這才是要各位出主意的時候了。”

這最后一句軟中帶硬，說罷環(huán)視座下。眾人也聽得弦外之音，各自思量，片刻后紛紛出聲應答。好幾個人講說了半晌，尉遲遠聽了都直搖頭，終有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偏將道：“尉遲將軍和裴監(jiān)軍可還記得當年是如何打下翼城的？”

尉遲否極割據(jù)關(guān)隴，站穩(wěn)腳跟后致力向東擴張，晉南翼城便是其中一段。當時坐鎮(zhèn)翼城的將官征戰(zhàn)時沒甚名氣，卻極善守城。沿城墻建起敵樓十余座，城下暗堡無數(shù)，尉遲否極數(shù)倍的人馬竟連日強攻不下。后來是一位年長向?qū)ЙI計，在陣地上挖掘壕溝，直通城下。城上守軍眼睜睜看著壕溝逼近，最近的距城不過十數(shù)丈。城下箭矢對壕溝內(nèi)的敵軍束手無策，而西燕軍沿其推進到近旁時再架起攻城塔與云梯，終于攻下翼城。事后，尉遲否極對那老向?qū)б园俳鹣噘?，讚他是“晉南奇人”。

這一段淵源故事也曾為諸人津津樂道，但攻取翼城這事，期間雖有些波折，總也不太費力，時日久了，也便沒人記在心上。此時，那偏將重新提起，裴禹聽了，一時將當時的前因后果俱又憶起，不由點頭道：“這一法確可以一試。”

于是命衛(wèi)兵拿來洛城地圖，眾人靠近前來，指劃城周地形。裴禹思忖片刻，就著地勢執(zhí)筆在其上畫出數(shù)條路徑，道：“明日起，令一萬人在城周按此挖掘壕溝，深要高人頭上三尺，寬可平伸兩臂。這一萬人三班輪值，頭一日一輪后將掘土的方數(shù)報來，據(jù)此下軍令定工期。掘出的土也都要留著，到時候堆砌到城下，做登城的工事用?！?

尉遲遠又道：“攻城的事也不能松懈，即便只做小股試探，也要日夜不停。四城輪番動作，不能叫城內(nèi)有片刻安穩(wěn)。后面大隊加緊挖溝掘壕，給他個雙管齊下?！?

眾人領(lǐng)命連夜去準備，尉遲遠見諸將退下，對裴禹道：“太師那裏，近來若有催促，還請監(jiān)軍好好講說下戰(zhàn)場近況。”

裴禹淡淡道：“我不曾收到太師教令，若是有，也當發(fā)到將軍這裏?！?

尉遲遠微微看他一眼，笑道：“我如今已經(jīng)知道，監(jiān)軍是厚道人。”

裴禹道：“前幾日陛下欽賜了太原王氏女與貴家郎君成婚，可見對將軍的器重?！?

尉遲遠似笑似嘆道：“監(jiān)軍消息好靈通，這樣的尊榮我只有些不敢領(lǐng)受，因此更殫精竭慮，怕負了陛下和兄長的恩義。”

他口中這樣說，心裏卻哂笑，雖世人都道與士族大姓結(jié)姻親是天大榮耀，可他卻并不以為然。不說如今太原王氏已現(xiàn)衰落征象，便是像隴西閔氏這樣如日中天，兒女婚姻也都不過是為了裙帶籠絡(luò)。如今陛下為尉遲家賜婚，可當年他自己與閔氏聯(lián)姻又何嘗不是攝于尉遲否極的威逼？他暗自搖頭，也沒再接著說開。倒是想到閔皇后，心中閃過一事，道：“我看監(jiān)軍對閔彧，似乎甚為賞識?！?

裴禹道：“將軍如何看他？”

尉遲遠笑道：“先生的眼光自然不會錯，英雄出自少年。”

裴禹看他一時，也笑道：“我只是覺他尚機敏，倒也沒什么格外賞識的。他還年輕不沈穩(wěn)，眼下不堪大用的?！?

尉遲遠見他這樣說，顯見是為了自己寬心。裴禹要在軍中提攜幫手，只要不甚過分，他也不好太過阻撓。他也知閔彧還只是個毛頭后生，監(jiān)軍再看重，如今也到不了取他而代之的地步。裴禹肯如此栽培，只怕是放長了眼光，一心要教出個繼承衣缽的學生。

于是也笑道：“日后多歷練，總有成大事的一日。”

兩人見夜色已深，便一邊談?wù)f著一邊出了帳門。才走幾步，卻見閔彧正在外面。尉遲遠見了笑道：“我和監(jiān)軍方才還正說起你?！?

閔彧見狀，忙施禮道：“將軍。”又轉(zhuǎn)而向裴禹道了聲，“先生。”

尉遲遠聽得這稱呼，不由掃了閔彧一眼。閔彧卻未發(fā)覺，裴禹見他似有話說，便問：“你是有何事？”

閔彧道：“有話想對先生講?！?

裴禹正要開口，冷不防尉遲遠再旁插話道：“不知是公事私事？”不待閔彧答話，旋即笑道：“若是私事便罷了，若是公事我也一起聽你說說?！?

裴禹聽這話頭，心中便覺情形不對。方才尉遲遠那番話裏話外，便是有些不滿閔彧同他走得近；他自然無所謂尉遲遠可否樂意，只是不愿閔彧因這徒惹麻煩。此時正想岔去話頭，卻見閔彧眉頭一蹙，似是微一咬牙，已低頭開口道：“日間見陣前情形，有些話想講說?！痹偬ь^道，“幾次與敵對陣，總見陣前無令擅動之人，一人亂則擾一線。這一次出征的士兵，有半數(shù)不曾經(jīng)過戰(zhàn)陣。新兵于陣前遇變驚慌，雖是人之常情，卻不能聽之任之。若嚴肅號令，也不是約束不住。這事一則要時時加緊操練，令士兵知道陣前當如何應變；二則也要嚴加懲戒，”說到此略頓一頓，道，“其實……這事軍中是有成例的。將軍治軍寬厚，但此戰(zhàn)關(guān)系重大，不可……以平常事待之?！?

他這話音落了許久，三人皆無言語。閔彧低頭揖禮不動，尉遲遠面色凝然，裴禹微轉(zhuǎn)了眼光。半晌，尉遲遠方滿面笑容道：“文然，你這話說的不錯。我也正想著，這一陣一廂挖掘壕溝，一廂也正好加緊整訓隊伍?！庇值?，“其實你的部眾，陣前相持時便可做得到無令不動，寸步不讓。你將平日如何將兵寫出來，我也仔細看看?！?

閔彧低聲道：“是。”

尉遲遠仍是笑道：“時辰已不早，便各自回去歇下吧?！闭f罷又向裴禹微一點頭，轉(zhuǎn)身走了。只聽身后裴禹對閔彧低聲冷冷道：“你來我?guī)ぶ小！?

閔彧跟著裴禹進了帳，見裴禹抬手屏了人出去，心裏本就不踏實，此時更覺惴惴，站在門口未再向裏去。

裴禹也不坐，看他兩眼，指一指帳中空地道：“你過來?！?

閔彧只得走過去垂首站住，半晌聽裴禹笑道：“這世家子弟的眼界心胸，我是今日才知。”閔彧如何聽不出這語中嘲諷，一時語塞；半晌低聲喚了句：“先生……”又過了半晌，見裴禹背對著也未應他，終是捱不住這冷對，咬牙道，“先生惱我，也先教我錯在哪裏?！?

裴禹聽他此時語帶委屈，尤問“錯在哪裏”，不由轉(zhuǎn)首笑道：“文然，我不管你在父兄姑母那裏如何乖巧耍寶，我卻不吃這一套。你這還要問我，剛才的聰明哪去了？”